梦鸠背靠集装箱,嘴角露出一抹捉摸不清的笑容。
短暂的寂静过去,有人开始行动了。
墙角堆积的垃圾被清理干净。
臭气熏天的糟糕环境得到净化。
地面被铺上还算干净的塑料布。
不知是谁,从外面的小河边采来几株色彩鲜亮的野花,用空的矿泉水瓶装好,放置在安德烈经常在的地方附近。
梦鸠看到这一幕,眼中的神色愈发温情。
啊,这是一群可爱的家伙。
五十二
mimic中每一个人都如同已然熄灭的火把,死寂枯竭的火山,废墟中沉埋的炸弹,那不是一种“活着”的氛围,仿若尸体在人间游荡。
然而近一步去理解他们,会发现——
火把熄灭了,火山底下却涌动着一股恐怖的毁灭力量!
埋在废土底下的炸弹,只需要一个巧合般的瞬间就会摧毁百里沃土!
熔岩即使冻结也有苏醒的那一日,就好像地心深处需要数千亿年才会冷却的高温一般。
他们沉默且死寂的“疯狂”着!
非人的妖怪在仔细观察他们的灵魂形状后得出以上结论,然后就仿佛一名坐在台下的观众,欣赏着演员们倾情奉献出的绝佳演技。
他甚至对安德烈·纪德这样道:“你们的灵魂是不自由的,你们的不自由让你们需要一个奉献对象,就如同你们曾将自己奉献给祖国,受卑劣的政客驱使,在被政客抛弃后,你们就成了行尸走肉,而不是觉得自己获得了宝贵的自由……在如你所愿之前,将你们的一切短暂的奉献给我吧,因为我会是唯一在理解你们的‘狂态’后,仍愿意留下来的人。”
“人民不需要信仰,军人为了能一直战斗下去才必须要有信仰,荣誉便是如此而来的嘉奖。”安德烈如是说道,然后默认了梦鸠的说辞。
或许他也是明白的,他们这些人究竟有多么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在所有人都努力求生的世界上,他们一群人执着于死亡,执着于如战士一般荣誉的在战斗中销毁这具亵渎的亡骸。
他们以此来抵消被信仰抛弃的痛苦,以此让自己仿若笑话般的一生重新具备伟大的意义。
即使那在他人看来是如此不可理喻,如同一群疯子正在迫害这个世界的秩序。而已然失去游刃有余的心力的他们也对许多不应该是敌人的人,展现出不择手段的卑劣与残暴。
这就像是一出荒诞的戏剧。
屠龙者最终变成了恶龙。
昔日的保护者变成了受害者,而受害者最终也成为了加害的那一方。
梦鸠仿若欣赏难得的艺术佳作般欣赏着这群枯朽腐烂的灵魂。
纯白温柔的少年仿若主降临在世间的天使,以那接纳一切的平和姿态,无形中安抚了这些在痛苦中变得越发麻木狂乱的灵魂。
“啊,他们死了,你却是疯了。”
梦鸠偶尔会和看起来理智保存的最多的首领安德烈·纪德闲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所有人以为mimic的领袖是名冷静理智的成熟男人时,大妖却仿佛看透他的本质,轻易拆穿他的伪装,将那个疯狂扭曲的灵魂拿在手中把玩。
少年的语言具有神明的力量,让人无法违抗,即使他那般脆弱,弱小到只需要一把□□,一颗子弹就能取走他的命,但是安德烈却在带回他后,给了他比自己还要高的待遇。
虽说这也有梦鸠那过于病弱的身体的缘故,但主要原因他知道不是这个。
不光他知道,他相信安德烈,mimic的所有人都清楚真正的理由。
“angel。”
坐在高高的集中箱上,少年很少开口,总是面带微笑,阳光的碎片温柔的洒落在他身上,苍白的发梢微微翘起,淡红色的眼眸神圣的不可侵犯,单薄的背后仿佛有一双正在展翅的纯白羽翼。
不论是谁,看到这一幕时都不禁会在心中闪过天使两个字。
而这一幕对安德烈等人的影响似乎尤其大,外国人习惯了出生死去都虔诚无比,包括他们这些被毕生信仰抛弃的人,所以这段时间mimic除首领以外的成员,偶尔会来到梦鸠的脚下闭眼祈祷。
这般景象说实话,在梦鸠本人看来有些滑稽,但别人显然不这样想。
罪人在神子的脚下忏悔,没有比这更神圣的画面了。
在所有人都离开后,一直不曾脱掉斗篷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望向光明中恍若神明般的美丽少年。
“我曾对您说过,荣誉是因信仰而来的嘉奖,那么失去信仰,失去战斗意义的我们,还有资格获得军人的荣誉吗?”
说到这里,安德烈顿了顿,理性的眸子赤红如铁,充斥着顽固暴虐的火星。
“我们是被旧日抛弃的残骸,发泄死人的怒火,追求可悲的结果,麻木的罪人也因此带来地狱般的光景,我们毫无疑问是罪无可赦的□□,只配撒旦打开地狱的大门带走我们的亡骸。”
“但尽管如此,我们也曾为我主,我国而战。如今所求的不过是一件事——”
“如战士一般,骄傲的死去。”
高大的法国男人在话音落下时,铁塔般的身躯骤然倾覆,安德烈单膝跪地,虔诚而矜持。
“事到如今,哪怕是您,尊贵的,傲慢的天主,哪怕是您来显圣,也无法阻止我们,要恨就恨当初不曾让我们在战场上死去吧,让我们和那些幸运的同胞们一同长眠,而是仿佛枯骸一样‘幸存’下来。”
“……”
梦鸠眼眸宁静的仿佛琥珀一般,没有一丝一毫负面的情绪影响这双眼眸的清澈纯净。
尽管安德烈的自白仿若挑衅那御座之上的至高神权,但其言论本身也不过是[忏悔],如同先前所有人来到他这里所做的那样。
因此,梦鸠平平的抬起手,声线柔情温软,不现实的仿佛虚幻的美梦一般降临此地。
“我宽恕。”
安德烈瞳孔收缩。
“我宽恕你的傲慢。”
“我宽恕你的憎恨。”
“我宽恕你的暴怒。”
“我宽恕你的倦怠。”
……
这一刻,梦鸠仿佛真正凌驾于众多灵魂之上,成了审判罪恶的至高神圣。
随着他的声音在空气中悄无声息的消散,一股柔和的力量出现在他的手掌。
然后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光线有意识的在他掌心上聚集起来,看到这一幕的安德烈可以肯定那绝非是人所能操纵的能力,绝不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异能,那……那是真正的属于神的力量!
信仰崩溃至今,连作为人的底线都舍弃了,如今仅仅是依靠一个执念驱使着行动的安德烈睁大了充满虚伪冷静的眼眸。
梦鸠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正是那可憎可恨的神明给予自己的一道神启。
“为什么是现在?”他难以置信的叫道。
为什么不再早一点儿?
为什么不……
他眼中瞬间闪过许多情绪,一直到梦鸠合起手掌让那光芒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这个男人才冷静下来。
不是虚假的将疯狂尽数压制下来的冷静,而是真正的冷静了下来。
梦鸠之前就对他说过,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疯了。
因为只有疯子才会向他人承诺那遥不可及的未来。
安德烈无疑就是这样做的。
可悲的家伙……
梦鸠想。
“我的身边为什么都是这种人呢?追逐着遥不可及的目标,对你们而言又有怎样的好处?”刚才原谅了对方一切罪恶的梦鸠忽然说出这样一段内容,然后好整以暇的望着目光冷凝的安德烈,好像不通世情的纯白神子,纯粹而孤高,以一种超越人情伦理的姿态讲述道:“死亡既是生命必不可少的完结,也是人类必须走完的过程,但却绝不应该作为逃避,休憩之所。”
“起码,在活着的时候,这是绝对不该被缩短的遥远彼方……”
“你如果只是想筑造‘坟墓’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助你。”
梦鸠这一次格外大方。
栖身梦中的神鸟,完全有在梦中筑就永恒墓场的权能。
安德烈如果同意,那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在瞬间被拉入梦中,陷入永眠。
然而安德烈拒绝了。
他在这一刻展现出了比神还要高傲的模样。
燃烧殆尽的残骸居然奇迹般的迸溅出了触目惊心的火花。
这迷人的一幕吸引住了神鸟的眼睛,淡红色的眼眸倒映梦世绚丽多彩的天空,美丽的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安德烈低下高傲的头颅,却展现出了另一种形式的傲慢,他拒绝了神的恩赐。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的目的从始至终不曾改变。”
梦鸠想了想,复述了他之前的话。
“如战士一般骄傲的死去?”
安德烈对此坚定不移。
梦鸠疑惑道:“我还是不能理解,人类复杂的心情让我一直做不到共鸣,不过我还是要再问你一次——你确定不要吗?那永恒的长眠?”
安德烈笃定道:“无论这是天使的赐福,还是恶魔的诅咒,我们都已经不需要这迟来的庇护了!”
“好吧,”梦鸠无奈的说道:“我尊重你的意志,但是我想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安德烈仰起头,耳旁响起的声线,宛若长久以来凝视大地的神子,突然自那透彻清醒的梦境中醒来,而他作为见证者则必然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对你而言,死亡是什么?生命又是什么?”
安德烈在短暂的沉默后,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一粒麦子不落到地里死去,仍就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更多粒来。”
梦鸠在高的位置低头,双手以一种放松的姿态从腿上垂落,目光清澈反射剔透的神性光芒。
在他的注视中,声线低沉,语法隐隐流露出法国式浪漫的男人眼中涌动出道尽一生的沧桑疲惫。
说完之后,安德烈真诚的问道:“您能明白吗?”
梦鸠轻轻点头。
然后安德烈笑了,这个严肃的男人偶尔几次表现出来的也是狂笑,冷笑一类讥诮讽刺的神色,但是这一次他笑得放松,好像达成了什么了不得的成就,非常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
“既然如此,请您为我见证吧。”
梦鸠垂下眼帘,仿佛默许。
即使没有得到“天使”明确的允诺,但安德烈看起来似乎已经非常满足。
待到夜深人静时,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照亮梦鸠苍白如冷玉般的俊秀面庞,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一行文字,脑海中却在回忆着白天时发生的对话。
安德烈他将他们的死亡视为“种子”新生的关键,认为他们的死,会带来更多的“东西”。
这种精神在东方文化中有个明确的概念。
其为——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