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疯了一样

按说,午时的日头应该最盛。

可今日不知怎的,骄阳一直隐匿在浓厚的云层中,天空是大片大片的阴霾。

转瞬,益州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霍平枭原本的出行计划被打乱,想着姁娘山应该也下起了雨,阮安应该躲在哪处山洞正避着雨。

他站于廊檐,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长手转玩着玄铁流镖,正忖着等雨稍小些后,他就启程。

“轰隆隆——”

天边忽地响起了数道惊雷,其势穿云裂帛,徒惹人心惊。

霍平枭手中的流镖“啪”一声落在青石板地,突然涌起了极为不好的念头,他眼神阴沉地看向冒雨奔来的小厮,厉声问:“怎么回事?”

那小厮跪于地面,回话的声音透着哽咽:“侯爷…侯爷,夫人在药山意外失足,坠崖了……”

梅殊胆战惊心地跪在半山的泥水地上,手里持握着阮安的半截衣袖,面带泣容,伪装着尝试挽救过阮安的模样。

霍平枭冒雨骋马赶来,刚到半山,梅殊就瞧着他的状态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男人的面庞犹带着怒意,连伞都没让随侍之人为他撑,看向崖底的眼神却透着茫然,瞧着空洞洞的,又带着几分凄怆。

失魂落魄,不外如是。

梅殊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继续佯装着哭泣。

反正这种高度,不用她说什么,霍平枭也该知道,阮安是绝无生存的希望了。

因着通往这处半山平地的夹缝狭窄,梅殊和阮安在钻过山缝时,便让侍从侯在了外面。

而梅殊早就命暗桩在此地等候,他们伪装成了上山砍柴的村民,早就悄无声息带着晕厥的阮安下了后山,已经在出城的路上了。

正此时,霍平枭将视线从崖底收回,眼神狠戾地看向跪在雨中的梅殊。

这个女人还在,他的阿姁怎么不见了?

男人淋了数个时辰的雨,唇瓣发着颤,色泽已变得青白,浑身带刺,就像只受伤的孤狼一样。

滂沱的大雨没将他的背脊浇弯,他虽目眦泛红,却失了平日暴戾的气焰。

隔着雨声,霍平枭喃喃问:“阿姁在哪呢?”

梅殊知道阿姁应当是阮安的闺名,她假惺惺地朝眼前身量高大,却在失神的男人扣了几下头,语带泣声道:“夫人意外失足,小女没及时察觉,虽然小女也曾用力尝试过将夫人救上来,却还是没能成功…还请侯爷节哀……”

“我的阿姁呢?”

梅殊的神情微微一变,方才意识到,霍平枭压根就没在问她,而是在自言自语。

她抬眼,见男人的神情由狷戾转变成了偏执和癫狂。

他说话的嗓音似野兽在低嘶,伴着不休不止的如注暴雨,悲怮到令人心中慌颤,又问:“我的阿姁怎么不见了?”

霍平枭咬牙说着,亦猛地将梅殊手中的那一小截从她身上撕下来的衣料抢过,并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

来的路上,他没有任何实感,自然不肯接受眼前的这一切。

昨夜还在同他温声软语,说着喜欢他的姑娘,怎么就不见了?

她跑哪儿去了。

她不见了,那他该怎么办?

霍平枭仍攥着那块藕荷色的锦布,似是要将它揉进肉中融为一体,硬朗面容上划过的水痕,不知是泪还是雨。

梅殊没料到,阮安坠崖的事,会让霍平枭如此失控,他简直像是疯了一样,完全没了平日以一挡万的杀神气势。

忽地,男人似是看到了什么曙光般,又往崖底看去。

他踉跄地走到崖边,霍长决这时终于赶来,召着一群侍从在他要纵身往下跃时,将他及时阻拦。

霍平枭虽然失了神志,可那几名侍从加起来的力气也很难敌的过他。

几个人莅了番缠斗后,终于将他撂倒在地。

霍平枭落魄地倒在混着雨水的泥地上,华贵考究的弁服染上大片的脏污。

他仰面躺着,将手覆在脸上,似哭似笑地抖着双肩,说话的声音令人发瘆,一直念着:“没了…阿姁…没了……”

霍长决看着曾经如此骄傲的长兄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自然于心不忍,刚要将霍平枭扶起,却见他竟自己从泥地挣扎地爬起。

男人起身后,眼神直勾勾的,瞧着有些木然,又带着可怕的阴鸷。

他哑声说:“我要去找她。”

霍长决虽然存着期冀,希望阮安还有气息尚存,可他知道这种希望极其渺茫。

况且山地下有条溪流,下了这么久的雨,那处已经涨了洪水,说不定尸身早就被冲走了。

不然在他们来之前,这里的侍从已经冒雨找了一遭,却只寻到了阮安的一只绣鞋,还有兄长送予她的那枚狼符。

霍长决知道,兄长在没找到阮安的尸首前,是不一定会罢休的,只能跟着他一起下山去找,这样也能在路途看着他,别让他再做出什么傻事才好。

霍平枭走到众人身前,下山的步伐跌跌撞撞,在石阶上险些摔倒多次。

他能觉出,他的思绪处于极为的混乱状态。

可再这样,就该找不到阿姁了,阿姁一定还在等着他,等他接她回去。

隔着泠泠的雨声,远方忽地传来山中禅寺的钟磬之音。

霍平枭停住脚步,神情阴沉地扶着山壁,循着这道钟声遥遥看去,霎时间,他好似想起了那些被封尘的遥远往事。

记忆纷至沓来,脑海中,亦忽地响起一道清冽低沉的男音:“有一件事,贫僧觉得,陛下应该要知情。”

记忆里的他,身着一袭旒裳衮冕,置身在长安的大慈寺中。

他接过了虚空递给他的十余枚平安笺,并将它们一一拆开,垂眼看去——

玄康二年,二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胜归来。

玄康三年,九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胜归来。

玄康五年,十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胜归来。

初承元年,二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初承八年,五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初承十年,三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

上面的字迹,记忆中的他并不认得,但现在的他却一辈子都忘不掉,阮安没被他教字之前,字迹就是这样歪扭有笨拙。

但他能看出,纵是这些字观感不佳,却都是她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出来的。

上面的日期,正好对应着他每一次征战的日子。

后来他在蜀地叛变,自称为孤王,被朝廷褫夺了郡侯的爵位,那些平安笺依旧未断,阮安依旧在为他祈福。

记忆中的他,却神情错愕地看向了身着玄色袈裟的虚空。

虚空说:“陛下,有个女子,默默地倾慕了您十几年,她还曾为您生下过一个孩子。”

“虽然她被关在掖庭,受尽折辱,却从没忘记过,在您出征前,跪在佛前为您祈福,还为您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平安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