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许伯衡将手里的圆状物放下,那奏章也随之放下,慢悠悠地看着王振明,“王阁老想说什么?”

对上许伯衡的眼,王振明本来藏在嘴巴里的话又跟堵住了一样,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半晌,他失笑,心想老师即便到今日,却还是如此魄力。

许伯衡看起来不张扬,不显露,可看着他坐在首辅的位置上,每日朝起,想起朝中有这样的老臣,便有一种厚实感。就如同丢进湍急河流的石头,任他雨打风吹,却是一如往昔,半点都不为激流所动。

王振明从前曾得过他指点,不然未必能够走到今日这步。

王振明:“陛下今年二十又三,膝下只得大皇子一个孩子,还是太过单薄了些。”

许伯衡笑起来的时候,儒雅非常,就像是陈年的酒,越酿越香。

“王阁老这句话确实不对,陛下如此年轻,只有大皇子一个,正常不过。”

王振明:“只是陛下这剧烈抗拒的模样,如何能够等到陛下回心转意呢?如今陛下又有了这样的病状,可当真是让臣心中担忧不已。”

他这番话就太过明显。

王振明不会这么蠢。

既然王振明不是蠢人,那他这样的话是为何?

许伯衡稍稍一想,便笑了。

王振明怕了。

这么多年,王振明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左右逢源的架势被他做到了极致。他是最能够在乱世中求得生存的人,因为他有个实实在在的天赋,那就是审时度势。

骂他膝盖软得跟面条也罢,骂他墙头草也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还有些做事的能耐,这才是到如今,被正始帝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还能安安稳稳做到现在的缘故。

他以为陛下是舍不得自己的能耐。

许伯衡却清楚,陛下,只不过拿他来钓鱼。

如今那乱水泥潭里的大鱼,已经被钓了起来,那么诱饵便失去了作用。或许是天生对危险的感知,王振明在事情还未降临前,便有着奇怪的预感。

王振明没能从许伯衡的嘴巴里掏出只言片语,尤为不甘,还想再说话,却听到许伯衡缓缓道来的话。

“你可知道,为何陛下,事到如今还是称呼莫惊春为夫子?”

王振明微愣,没想到许伯衡会突然提起莫惊春。

许伯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是师父,总有些是学生应当学的东西。若是一开始便只学了一半,那学而不精,为师者,也是无可奈何。”

王振明看着许伯衡笑眯眯的模样,却如坠冰窖,冷得发寒。

贤英殿的插曲不过一瞬。

窗外落叶飞过,正是寒凉时节。

京兆府外,正有几架推车上运着白布回来。

这些都是赶着天明的时候,将犯人的尸体丢去乱葬岗的。这京兆府倒也不是严苛地方,可是审问总是要动刑,若是有人被折腾了后丢在冰冷的监狱内撑不住,就这么去了的,也是有的。

这些人多是不受重视,或者本就是罪大恶极,官府在人死后,记得将人运出去埋了,也算是好事一桩。

还能得到一口薄薄的棺材,可比外头讲究一些。

京兆府尹特特叫了今日运尸体的人来,“人可都送出去了?”

“已经送出去了。”

那两人欠身说道:“按照您的吩咐,这些尸体的棺木钉没敲得死紧。”

京兆府尹缓缓颔首,就让他们出去。

这两个都是他自己的人,今日特特被派去做事,唯是这般,他才安心些。

京兆府尹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自言自语地说道:“陛下此举,是要帮广平王,还是要……”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后头,却是听不清楚。

城外乱葬岗。

天将明时,京兆府的人挖开的埋尸地,突然响起了古怪动静,像极了有人在不断拍打棺材板,直到阳光穿破幽暗的林子洒了下来,方才看到有人喘着粗气爬了出来。

他浑身是土,身上负伤,满脸都是汗。

再听到别处有动静时,他心头一惊,只看是同一处,却又是狂喜,直扑了过去,拼命地挖开底下的泥,最终从里面挖出了另外一个同伴。

两人抱在一处哭,又默默等了许久,最终不得不相信只有自己两人侥幸活了下来。

这两人都是广平世子的贴身奴仆,尤其是最早爬出来的刘炟,他是从小跟着世子长大的侍从,如今侥幸死里逃生,想起惨死的世子,却是忍不住落泪。

后来被救出来的人揉着眼睛说道:“京兆府没有检查仔细,我们二人侥幸不死,为今之计,怕是得回封地上,将事情原委告知王爷才是!”

刘炟苦笑着说道:“那你说,事情的原委是什么?”

那人不说话了。

他们都是世子的心腹,自然知道世子的心思,他可不像广平王那么闲情雅趣,他之所以入京城,是另有所图。

而这份图谋,和清河王未尝不同。

刘炟:“你觉得动手的人,会是清河王的人吗?”

那人说道:“如果不是清河王的人,那还会是谁?难不成是陛下?”他边说着边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陛下就算是要动手,怎么会那么快,那么巧?”

那才几日?

就算是天子脚下,他们也不太相信。

刘炟死里逃生,摸着狂跳的心,“是啊,如果是陛下的话,的确不应该。就算真的要动手,首当其冲的也不该是世子,而是清河王才是。”

另一人眼前一亮,“如果陛下要杀,那也更应该杀清河王才是。我倒是认为,世子就是被清河王那群该死的死士给害了!”

当时广平王世子遇害的时候,他们几个都依着世子的命令外出,并没有随着其他人一起去了那宅子。而广平世子之所以会过去,也正是听闻了莫惊春出事的消息,隔了几日过去刺探情报的。

毕竟人是他带进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故,却只得几个没去的人活了下来,他如何不惧?再加上因为出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大事,京城封锁,彻查所有的空宅。广平王世子生怕查到他自己,正准备过去将那几个死士也都杀了灭口。

可没想到死士死了,而广平王世子也死了!

而刘炟带人在外,赶回去的时候刚好和京兆府的人对上,直接被抓走了。而临离开前,刘炟恰恰看到了门府内的残骸一片。

他们受刑的时候,听说是两边内斗,方才一个不存。

这让他们无比心寒。

刘炟等人本来是广平王世子的人,不该受刑。

可偏偏他们说不出那一日出事,他们几人身在何处,既咬牙不说,当然会引起京兆府的怀疑,也正是因此,他们几人受刑,直到今日,倒是只活了两人。

刘炟:“许是我们闭气过去,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方才让我们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将其他几具尸体和棺材挖了出来,确实是其他几个弟兄,但是都死透了。

另一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可是结交朝廷命官的事情如是说了出来,岂不是会让世子死后都要蒙羞。”

既然朝廷认为世子是无辜受累,那至少往后的声名还是好的。

可若是曾有的野心暴露出来,那就连最后一层皮也都没了。

故而,他们忠心耿耿,宁愿死,也咬牙不说。

可挨到今日,能死里逃生,他们也是高兴。

两人缓和了许久,方才搀扶着爬起来,刘炟脸色微变,突然抓住同伴,“不好,按着我们猜测,此事是和清河王有关。可依着清河王的狡诈,他怕是借此,将咱王爷笼络到他的船上,若是当真报仇也就算了,那清河王……才是害死世子的凶手啊!”

同伴郭和大惊失色,对视一眼,求生之念更甚,决意要活着回去,将世子之死的真相告知广平王!

同一天色下,秋风高涨,日头迅猛,却无躁意,只有习习凉风。

清河故地,来往的百姓脸上透着笑,他们在清河王的麾下生活,已经几十年的时间。

甭管叫齐王还是清河王,他们早就习惯了这头上,有一个这样的老王爷。

不过最近王府似是出了一件祸事,听说世子死了。

这王爷纳妾多年,却只得了一子一女,这是整个封地都知道的消息。

那世子一死,在他们看来,这王爷就绝后了。

这市间传闻也是不断,只是最近清河王许是丧子之痛,已经多日不曾出府。

在街角做事的老妇快|手快脚地给客人盛了一碗面,眼看着没有新客,这才坐了下来,听着客人们说话。

“你家小儿子没被征兵?”

“征了,明年就能回来。”

“唉,在清河生活好是好,就是这征兵实在是烦人,总是爱惹人担忧。”

“作甚担忧这个?清河可是富饶,老王爷征税也不重,就是必须将十五岁的男子送去兵营罢了。咱这地方,怎可能出兵祸呀!”

“诶,你这听不懂的,就觉得清河好。你爱待自己待,我可是不爱待,你没看清河都没几个大富商吗?人家可机灵着呢!生意照常做,可人却是半点都不会往这里来!”

“这是为何?”

说话的两人越凑越近,只听到有人说。

“你以为老王爷这些年练兵,当真是为了所谓强身健体,为了百姓安康?这可是笑话咧,那明眼的,早就都搬出去了!赶明儿啊,我也要走了,听我一句劝,别在这留着。”

清河王世子的突然暴毙,就仿佛一个征兆,让敏锐的人都赶着往外跑。

这摊位说话间,正听到外面的争吵。

摊子老妇听着趣味,探出头去,正看到有快马拖着几个人从街上跑过去,人却是被拖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老妇吓了一跳,外面的争吵却是更甚。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是啊,我们还赶着出城做生意呢!”

“还未到关城门的时间啊!”

梆梆梆——

突如其来的响动强行压下了城门口的争吵,有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站在城墙上,大声说道:“城门暂时关闭,老王爷要彻查杀害世子的凶手,如今暂时闭城十日。

“如有擅闯者,便如同刚才那几人!”

说话人,正是王府幕僚,赵明!

那城门口的摊子老妇听完回来,却发现客人都跑没了。她一边叹息着一边收拾东西,然后将碗筷都垒在后厨,然后将什么东西塞在一处,卷成一团,最后掀开灶下柴火,赫然有一个黑洞。

她将那东西丢了进去,咕噜噜的也不知有多深。

老妇喃喃道:“清河要乱了。”声音却是清甜。

这消息送往京城,最快也要十数日。

京城东府内,莫惊春仍然在画。

他画得无知无觉,直到一个人影笼罩在他头上,挡住了光亮,他方才有所感觉。

是公冶启。

他居然醒了,只他挪了挪,将明亮还给了莫惊春,示意莫惊春继续。

莫惊春看他一眼,见他脸色好了些,这才又低头。

作画一旦打断,确实是再无这般闲情雅致。

公冶启便也站着看。

直到最后莫惊春停下动作,怔怔地看着笔下的画像。

他从未看过这幅画面,也从未在梦中见过,可是刚才落笔的时候,莫惊春却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记挂,不知不觉就涂抹出了这大红鲜明的色彩。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手里的画笔跌回桌上,撑着站了起来,“陛下……”

他本来是想问公冶启的身体,却见陛下跨过一步,然后与他并肩而站着,低头看着莫惊春刚刚画出来的东西。

莫惊春不知为何有种诡谲的感觉,他说道:“臣只是……”

他想说这不是在特特映射,毕竟方才莫惊春落笔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为何就涂抹出这个模样,仿佛当时心中就存在这样的画面。

可等画出来后,莫惊春却又觉得奇怪。

这不应当是曾经出现过的画面,更像是从前精怪跟他说过的关于曾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个疯狂暴君曾有做过的事。

“夫子为何想到要画这样的画作?”

公冶启平静地说道,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只是正始帝到底生不生气,不能从面上判断,而应该仔细感觉。

莫惊春为难地说道:“只是突然坐下的时候,就画了出来。”

说到这里,莫惊春不由得有些歉意。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画出来的感觉像是在指责公冶启的作为,但苦的是,莫惊春心里倒真的没这么想。

公冶启越过莫惊春,将那张还未干的画作拿了起来,细细地看着画中的自己,突然指着另外一个还未成形的团说道:“这个又为什么没有画全?”

莫惊春看了一下,摇着头说道:“臣想不出来会是谁。”

那画作里,最是明显的地方便是公冶启和另外一个人,似乎是帝王正要杀了另一人。

可是那伸出去的动作,又像是要将那个人拢在怀里,那么古怪的姿势和奇特的气氛,不管莫惊春怎么想,都不确定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要画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他想不出来,自然也没有画下去。

公冶启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他在画笔里面挑了一下,然后又调出来一个颜色,寥寥数笔就在上面重新填了一个人影。

莫惊春只看着上面涂抹出来的颜色,却是深红。

但是那官袍与模样,以及陛下动作时嘴角隐约的笑意,莫惊春却不得不承认,陛下笔下的这个人……难道是他?

公冶启画出来的模样,便是一位穿着红色官袍的官员。

是文官。

却是负剑行刺。

“……陛下认为是我?”

公冶启闷闷咳嗽了一声,淡笑着说道:“如果不是你,会是谁?”

莫惊春扬眉,重新看着他突然画出来的东西,那上头不管是正始帝还是莫惊春,都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回去刺杀陛下,而陛下,又为何会杀他?

莫惊春怔然,他怎么保证陛下不会杀他呢?

他方才那一瞬的念想,不便是认定……陛下不可能动他吗?

这种古怪的感觉,让莫惊春忍不住转移话题。

“陛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莫惊春主动伸手去碰,那额头的温度总算是降低了下来,可是那热度还是远超平常。

公冶启淡淡地说道:“当然好上许多。”

他回眸看着出现在桌案上的画作,如果他不能够及时醒来,又怎么能够看到这些东西?按照夫子的习惯,画出来这样的东西,怕是还没能够干,就会重新泡在笔洗里了。

莫惊春推着公冶启重新去坐下,然后请了老太医过来。

等老太医检查的时候,公冶启看着莫惊春又回到桌案前,不由得说道:“夫子,那幅画卷,赠给寡人可否?”

莫惊春微愣。

公冶启当真是了解他,莫惊春本来是打算要将这东西毁掉的。

莫惊春犹豫地说道:“这看起来有些不祥。”

尽管莫惊春也捉摸不透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当他看着自己亲手画出来的模样,再加上公冶启增添的小人,那一刻便有一种无名的悲哀与绝望,仿佛曾经有过这么痛苦莫名的情绪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久久不得安宁。

如果有朝一日,莫惊春当真做出什么事情来,那怕就是孤注一掷了。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不祥?寡人的存在,便是不祥。

“认是如此,不认也是如此,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这天下都认为他是疯子暴君那又如何?

他生来便是如此。

公冶启肆意张狂,这便是从未更改的事实。

莫惊春叹了口气,看着还未干的画作,到底没有动它。

而陛下那头,在经过老太医的诊断后,只得了最近不要下水的嘱咐,其他的倒是无碍,只要按时吃药便是。

莫惊春坐了下来。

他走动的时候,就算动作再怎么轻微,还是没办法阻止那声响,那些锁链在莫惊春走动的时候哗啦啦地响,拖曳的力道也让莫惊春走动的时候更为吃力。

铁质的东西本该会磨损莫惊春的脚踝,但是也不知道公冶启在锻造的时候究竟说了什么,那铁环的内部都是极为软和的衬垫,以至于冰凉沉重的铁环就变作一个皮老虎,虽然还是牢牢束缚住了莫惊春,却少了痛苦和折磨。

然这对莫惊春来说并非是全然无感,这些东西出现在一个读书人身上,多少是屈辱。

他只是强行能够压下去罢了。

偏偏正始帝昨夜的情况,怕是不管不顾了,不然还能如何?陛下毕竟是个病人,和一个病人折腾,总归是自己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