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莫惊春欠身,“陛下,太后只是召臣过来询问陛下的身体。”

正始帝的脚步轻缓,低沉的嗓音响起,“太后多虑了,寡人的身体可没哪里不好。”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陛下这话,应当去对太后娘娘说。”

“寡人这不是来了吗?”正始帝笑了笑,停下来看了眼莫惊春的胳膊,“倒是夫子,你的身体如何了?”

莫惊春略弯了弯腰,“多谢陛下担忧,臣的伤口已经大好,基本无碍。”

正始帝的眼色沉了沉,依着莫惊春的习惯,如果真的完全好了,便不会说“基本”,他的眼锋擦过莫惊春的胳膊,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让他们离开,抬脚进了殿内。

莫惊春清楚地听到身边的女官松了口气。

他不是个好奇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平静地跟着她走。

女官却很敏锐,弯了弯眉眼说道:“陛下龙威深重,只是站在身旁,就有种紧迫感。”

莫惊春:“是这样的。”

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废话。

莫惊春在心里笑话自己,却也不会在秀林面前多说什么。方才去请人,就是这个秀林打头,而大皇子对秀林的态度也是敬重和亲昵,这说明秀林应当是太后跟前得用的女官。尽管方才太后对待莫惊春的态度很是正常,但莫惊春不想卷进复杂的事情。

……如今在他身上的事情,就已经够复杂了。

莫惊春想起今夜的宴请,就忍不住头疼。

袁鹤鸣请客。

客人只有莫惊春一人。

今日正是十五满月,来时路上,坊间不少地方都挂着大红灯笼,更有孩童嬉笑着追闹,说是要去水底捉月。

莫惊春坐在车内听到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上月水底影,要是捞得到的话,真是世间奇事。

莫惊春抵|达的时候,正看到桌上已经摆满了酒,就连袁鹤鸣的身后,都摆着几个酒坛子。他已经开始吃上酒了。

莫惊春:“你是在想醉死在这里?”

袁鹤鸣呵呵笑,他来得早,如今桌上菜肴已经摆开,就连酒杯都满上了。迟来的莫惊春被迫吃了三杯,只觉得这酒入肚,烧得慌。

他许久没碰酒了。

好几个月。

袁鹤鸣:“多吃几杯,也是无妨。索性明日是你的休沐,我可是特特拖在今日,才来请客。”

也是因为,袁鹤鸣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接受。

他既然是公冶启的人,又负责着如此之多的事务,可偏偏却是没看透莫惊春和公冶启的关系,除了陛下护得紧外,也有灯下黑的缘故。

在他眼中,可从未想过莫惊春会做出些什么来。

莫惊春:“你这还未说话,就已经吃下一壶酒的姿态,怕是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烂醉如泥。”

袁鹤鸣给自己再灌了一杯酒,突然说道:“你知道柳存剑跟他家里闹起来了吗?”

莫惊春扬眉,“不知。”

最近陛下一直在躲着他,除了前几日他主动去堵人,不然哪里能看到柳存剑?

想到这里,莫惊春突然微微蹙眉。

当日他入宫的时候,德百说的是柳存剑和刘昊跟着陛下出去了,可是为何他到的时候,只看到了袁鹤鸣和柳存剑,却是没有看到刘昊?

莫惊春将这疑惑藏在心底,只听袁鹤鸣继续说道。

“他是家中次子,本来只有他哥柳长宁能博得一个出身,但当年挑选侍读的时候,柳存剑被点中了,从此家中也开始在意培养起他。不过柳存剑忠心于陛下远胜于柳家,彼此的关系也只是一般。”

倒是两兄弟关系还行。

莫惊春:“你铺垫了这般多,却是为了什么?”

袁鹤鸣夹了口肉,无奈地说道:“这不是故事必须的开头吗?他上半年被陛下派去做事,路上偶遇山贼,和一个女侠并肩作战杀光了山贼,回来的时候,就跟柳家说要娶她。”

莫惊春微讶,他和柳存剑的来往少,但他确实是陛下的心腹。

除了陛下病情的实情外,柳存剑几乎能知道陛下的所有隐秘,而且他平日里也很是寡言内敛,透着一种无言的尖锐。是以,莫惊春却是没想到他会有这般热烈的时候。

如此偶遇如此身份,确实是很难相配。

毕竟柳家的出身,其实是和从前的刘家有点相当,直到这一代柳长宁和柳存剑的父亲落败衰弱,再到这两人复起,才重新挤回上层。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柳家的身份家世,肯定不允许他们的嫡次子娶一个江湖游侠。

莫惊春:“柳存剑坚持要娶?”

“柳存剑坚持要娶。”袁鹤鸣颔首,那个女人的身份他已经彻查过,家底还算干净,父母是走镖的,家里还开着一个镖局,“现在快闹翻了。”

莫惊春抿了口酒,淡淡说道:“他若一定要娶,又有何难?”

袁鹤鸣挑眉看向莫惊春,“洗耳恭听。”

莫惊春:“时常跟在陛下|身边出入的人,在陛下的心中多少有一份薄面。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不通,那便让陛下赐婚。”

帝王赐婚,难道柳家还敢抗拒不成?

柳存剑的父亲柳闵正在朝中为官,乃是吏部侍郎。叔伯也多数在朝,到底是比刘家争气一些,闹成这样,不管是柳家还是外头,都在看柳家笑话。

可如果陛下赐婚,那就不同。

袁鹤鸣的眼前微亮,“这倒是一个办法。怎么之前就想不到呢?”

莫惊春夹了一根青菜,放在茶水里刷了刷,免去浮油,方才说道:“柳存剑未必想不到,只是有顾虑。”

若他真的上心,就不可能想不到任何一种可能的办法。

还未行动,或许……是他有着什么担忧罢了。

袁鹤鸣想了想,沉默了半晌说道:“我查过那个女人的身份,她的性格浓烈如火,是江湖女儿会有的模样。如果嫁入柳家,困于后宅,未必会是好事。”

不管是对那女侠,还是对柳家。

莫惊春看了一眼袁鹤鸣,或许是他曾经的经历,让袁鹤鸣对柳存剑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即便是他真的将人娶了回去,日后的遭遇未必会美满。

毕竟柳家乃是权贵,那些来往应酬和后宅之事,从未经历过的人未必能适应。

莫惊春:“如果那位女侠当真手底下有真章,又能信得过,为何不能为陛下做事?”

袁鹤鸣微讶,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晃,溢出了少许酒水。

莫惊春:“她能和柳存剑一起杀敌,功夫自然是俊。若她不愿困于后宅,如柳存剑一样为陛下做事,也是另一种法子。我朝虽然甚少有女子为官,但并非不能做官。后宫有女官,各地也曾听闻有女将,办法总比人多,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果不是袁鹤鸣,莫惊春不会说这么多。

并非他不想为柳存剑帮忙,只是他和柳存剑的关系尚可,还未到这么掏心掏肺的地步。要开口,不像和袁鹤鸣说话这般自然。

袁鹤鸣拍着大|腿,认真说道:“等来日,我就将你的建议告诉他。”

莫惊春抿了一口酒水,淡淡地说道:“来日的事情,来日再说,你不如先告诉我,你举例他,本来是想说什么?”

袁鹤鸣最开始说起柳存剑,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只是莫惊春猝不及防突然提起了解决的办法,这才会越说越远。

袁鹤鸣尴尬地搔了搔头,这话确实是实在。

莫惊春叹了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主动说道:“你想暗示我和陛下的关系?”

不般配。

袁鹤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似乎一时之间想不出要怎么表达,借此连续吃了几杯酒,被莫惊春用眼神严厉制止了。

袁鹤鸣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你和陛下是怎么回事?”

他看莫惊春这么直率,便也没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说道:“这么离经叛道的行为,我总以为只有我才做得出来。”

袁鹤鸣已经在家里发誓不娶,再逼就要出家。

莫惊春敛眉,吃了几口酒,淡淡说道:“各种巧合。”

袁鹤鸣撑着下颚,像是不经意地说道:“眼下看着是好,可要是以后……那可怎么办?”

莫惊春垂眸,低笑了声,“你以为我没想过?”

但未来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莫惊春现在能把控也只有现在。

他吃了口酒,看了眼袁鹤鸣的苦瓜脸,笑着说道:“作甚这个表情?我都没着急上火,你何必担忧?”

袁鹤鸣叹息,“如果陛下是先帝那样的性格就好了。”

莫惊春:“那就不会有开始了。”就算那个人还是公冶启,却也不是那个人了。

唯独现在这个公冶启,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袁鹤鸣似乎从莫惊春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微微蹙着眉头,“你有没有想过,外放做官?虽然现在京官看着还算不错,但是……”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有别的法子,便不会走到今日这步。

“还有,老太医和黄德在朝上所说的事情,陛下吐露的话,你别不当回事。”

他敛眉。

“是真的。”

袁鹤鸣若有所思。

两人吃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莫惊春平日不怎么吃酒,如今吃多了,就有点酒意上头。他用拳头抵着额角,揉了揉穴道,淡淡地说道:“你在陛下|身旁做事,虽是不错,但也自己小心。”

袁鹤鸣有的时候嘴巴实在是太碎了。

袁鹤鸣:“我那是冲着你们两人,方才如此,别人要我说,我还不乐意呢!”他说完这话,四下看了看酒坛,从地上捞起来一个还没开封的。

“别喝了。”莫惊春捂住嘴,打了个酒嗝,“再喝要醉了。”

袁鹤鸣:“醉了何妨?你心里压着一堆事,醉倒一次无忧无虑,难道不快活吗?”

莫惊春难以置信他居然真的被袁鹤鸣的话给说服了。

袁鹤鸣这一回换过的酒变得浓烈,吃下去的时候,从喉咙到肺腑都像是火|辣辣的热,莫惊春的脸上飞着红,眼底雾蒙蒙,像是盛着水汽。

他侧着脸,以手抵着下颚,看着清透酒杯里半满的酒水。

身边袁鹤鸣已经呜呜在哭了。

袁鹤鸣喜欢吃醉,是因为醉倒梦乡,他总是能梦到旧事情|人。

而莫惊春不愿意吃醉。

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那会让他无法束缚自己。

超出控制的事情,从来都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就如同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吃酒,看着袁鹤鸣趴在桌上哭泣,莫惊春却知道,他明天起来又得撑着头疼欲裂去上值。

莫惊春倒是不用,可是回去也好受不了。

他今日吃下的酒可比以往还要多。

莫惊春看了下没几坛酒了,捏着鼻根让人进来,付了银两后让他们帮忙去楼下后院通知马车,然后缓了缓起身,去将醉倒的袁鹤鸣抬起来。

袁鹤鸣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什么,直到下楼的时候,袁鹤鸣才低低地说道:“……子卿,不要悔。”

莫惊春的手指僵硬了一瞬,袁鹤鸣几乎是趴在他的肩头,抵着他的耳根说话,“如果真的……我会帮你。”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在莫惊春将他抬到楼下的时候,袁鹤鸣就已经彻底醉倒。

莫惊春看着袁家人轻车熟路地将袁鹤鸣搬上马车,目送着马车离开。

他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已经不重要。

卫壹走到莫惊春的身后,低声说道:“郎君,上马车吧?”

莫惊春摇了摇头,稍显倦怠地说道:“吃了太多酒,还没到宵禁罢,我出去走走。”

卫壹应了一声,驾着马车跟在莫惊春身后。

莫惊春酒意微醺,被秋日的凉风一吹,人总算变得清醒了些。脸上的红晕不曾散去,反倒是爬遍了莫惊春的眉梢耳根,他是那种一旦吃酒,就会立刻上脸的人,越吃越红。

他碰了碰脸,已经红得发烫。

莫惊春低低笑了一声。

背着手,踩着月光。

身后马车滚滚而动,几乎无声地跟在莫惊春身后。

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月光如此景,只是他一人欣赏,却是孤寂了些。若是让卫壹来看,怕是要说这天上月盘如饼,怕是极好吃。

想起卫壹可能有的回答,莫惊春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还不如陛下来。

莫惊春看着清浅月光,觉得自己确实是醉了。

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正始帝呢?

那一日,在京西找到公冶启后,莫惊春跟着他一起去见了老太医。

有莫惊春在,公冶启算不上配合,但也没有隐瞒什么,那说出来的话,只不过是让老太医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的医案,是备着两份。

一份是需要留在太医院存档,包括当初被黄德偷走的医案,就是这一份。

而另一份,老太医每一次都会写,但是写完后,就会烧掉,只留在心里。

老太医闭着眼将之前的医案细细背了一遍,苦笑着说道:“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但是陛下一直不曾表露出来,臣便以为并未到这般地步。”

莫惊春:“老太医从前的预期是如何?”

老太医:“陛下的情况严重些,融合后,或许偶尔还有被疯性困扰,但理智占据上风,彼此互相融合,疯性不过是陛下的一面,是性格的一部分。如此一来,陛下的日常生活并不会受到影响。

“但眼下看来,臣太过低估陛下的病情。”

如此一来,正始帝的多梦,并不是因为吃药引起,而是打从一开始便有的问题、

只是帝王猜忌多疑,从不提起。

公冶启懒懒地反驳这一条,淡定地说道:“与寡人是不是猜忌多疑没有干系,不过是没必要。”

莫惊春冷着脸,“哪里没必要?”

他只是这句简单的话,也没多余的表情,但是公冶启却一下看向他,扬眉高兴地说道:“夫子生气了?”

莫惊春郁郁地说道:“臣生气,陛下难道很高兴?”

公冶启舔了舔被咬破的下唇,得意洋洋地说道:“为何不高兴?寡人当然高兴。”

莫惊春当真要被他气死。

如果不是莫惊春使劲浑身解数,帝王真的险些就按着他在那宅院做起来。且不说青|天|白|日,光天化日,那一地死尸摆在那里,陛下可当真有兴致!

老太医淡定地说道:“陛下,宗正卿,如此一来,光是靠着臣的法子,怕是未必管用。臣想请陛下帮臣寻一个人。”

公冶启:“找人?”

老太医:“正是,臣当初入朝为官,但臣兄却是在外。他在医术上更精于此道,也向来喜欢稀奇古怪的偏门,如果能找得到他的话,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

公冶启不徐不疾地说道:“找如何,不找如何?寡人这些年便是这么过来的,若是无用,倒也没什么不好。”

无病无药,只靠着自己,从前帝王不也这么过来的吗?

莫惊春敛眉:“老太医,您家兄的长相姓氏,还有什么特征,可以告知在下吗?”

老太医正要说话,公冶启却蹙眉打断。

“夫子。”

莫惊春淡淡说道:“臣自己要找,也是不成吗?”

公冶启被莫惊春无形的冷刺了一下,眼底却是越来越亮,手指敲了敲桌案,还是摆摆手叫来了刘昊,示意老太医跟着刘昊出去。

莫惊春看着刘昊过来,知道公冶启总算让步,这才松懈了片刻。

他的嘴巴疼得厉害。

他之前咬得公冶启疼,公冶启便也让他疼,虽然没咬得出血,却是处处都仿佛留着那种诡异暧|昧的感觉,让莫惊春不自觉想要离开公冶启身旁。

“夫子最近似乎很主动。”公冶启突地说道,看着莫惊春的眼神不曾移开,却是非常凶狠,仿佛那狠劲凶性还未移开。

莫惊春想退,但他不能退。

眼下莫惊春比任何人都知道症结在何处,那谁可退,他都不可以退。

“陛下难道不喜欢?”

莫惊春反问。

公冶启扬眉,“不,寡人很喜欢。”

那一刻帝王的模样,莫惊春难以忘记。

他是如此愉悦。

莫惊春猛地回神,看着眼前寂寥满地的月光,呻|吟着捂住额头。

看来他真是吃了太多酒,不然不会总想起公冶启的事情。

袁鹤鸣的话说得不对,这吃了酒,也没有办法缓解心里的苦闷,反倒是让事情变得愈发严重起来。本是想要忘记,却反而想得更深。

“太医不是让夫子忌酒吗?”

莫惊春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