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哭声里,挤满了荒芜的情绪。

“够了!”

暴戾的声音惊起,梢间气氛猛地一沉。

是太子。

太子高大的身影立在床边,如同一道隐入黑暗的影子。先前他一直不说话,整个寝房只能听到无尽嘈杂。

永宁帝站了起来,甚至不用人搀扶就能自己走动,他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淡淡说道:“该说的事情,我先前便已经同诸位言明,日后大统交给太子,我很是放心。”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停在某几个老臣身上,而后才慢慢地朝着窗边走。

莫惊春心下一跳,他站定的位置正好是在窗边。

永宁帝看了他一眼,温和一笑,去推开了窗。

永宁帝果然和太子是父子一脉相承,总有些细节让人恍然发觉他们果真血脉相连。他看着窗外晴朗的天色,“好天,好景。”

他叹道。

“我去后,百姓不必服丧,再三日,便不必禁乐禁屠宰。一切从简,随他们去罢。”永宁帝哈哈大笑,“我这般人已经侥幸活得这把年纪,便不必给活人添乱了。”

他朗声大笑,背手望天。

而后,永宁帝仿佛慢慢坐倒了下来。

莫惊春一惊,立刻伸手去扶。永宁帝的身体软绵绵地栽倒在他怀里,却沉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抱不住他。

耳边有各种尖叫乱声,莫惊春却只感到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人只要还清醒着就不可能浑身泄力,这般冷硬沉重的感觉,唯有……他的手指停在永宁帝的鼻间,与另外一只冰凉的大手几乎同时顿住。

倏地,那大手抽了回去,像是神经质颤抖了一下。

莫惊春慢慢看去,正是太子孤寂冷漠的眼,他仿佛看到无尽浓黑里的一点猩红,下一刻太子别开脸,冷硬地说道:“父皇宾天。”

短短四字,他说得又轻又快。

莫惊春却觉得仿佛用尽了公冶启所有的力气。

猛然爆发的哭闹与吵杂声一处,这时候就连太子也没说什么,只是回身亲自将永宁帝抱起,再重新安放到寝床上。

皇后哭得不成模样,被凤仪女官勉强扶住,正抚着胸口生疼。

下头的宫妃皇子皇女更不必说,倒是真情流露。

永宁帝这个人或许算不得公正,但是对后宫内外倒是都惦记着,除了最疼宠的太子之外,其他的孩子都没落下,就算是无子的宫妃,每年年末也会派夏泽去送些年礼,年年没忘记。

太子给永宁帝换过衣裳靴子,看着他死白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就连死前最后一番话,也是记着旁人。

公冶启闭了闭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此刻崩裂,却又茫然不知是何物出闸。

“丽嫔呢?”

皇后这话就跟利箭一般划破长乐宫的吵乱。

许伯衡脸色一冷,一下子从地上站起身,四顾周围发觉当真没有丽嫔的身影,甚至连大皇子也无影无踪。苍凉与悲哀之色自他眼底一闪而过,他当即再跪倒在太子身前,“陛下——”

众人一惊,而后反应过来,许伯衡叫的是公冶启。

永宁帝驾崩,太子继位。

这声陛下,已经象征着交替。

“陛下,还请陛下从悲痛中醒来,快快点兵戒备!丽嫔与大皇子不在殿内,怕是起了作乱的心思!”许伯衡语气极快,厉声说道,“丽嫔在后宫并无权力在手,大皇子优柔寡断,老臣斗胆怀疑,是臣子许博参与其中!”

许伯衡此话一出,满室俱静。

谁也猜不到许伯衡如此果狠,在觉察出不妥后立刻抽丝剥茧,言语间丝毫不在乎丽嫔为他女,许博乃他亲子,大皇子更是他的亲外孙!

然更为森然的是许伯衡话里的意思!

公冶启立在寝床前,转身看向许伯衡。

“他让孤信你,那孤便信你一回。”他神色冰冷,锵地一声抽|出墙上挂着的宝剑,“柳长宁何在——”

柳长宁是柳存剑之兄,是宫城宿卫的禁军统领。

寂静无声。

公冶启露出个森冷的淡笑,“很好。”

长乐宫外,本就有禁军拱卫,他跨步出去时,正看到胳膊带血的许博立在前面,而丽嫔等人就在无数宿卫之后,与禁军相持。

人数悬殊,更显诡异。

公冶启一身黑袍,在风声里卷起了飞扬的弧度。

压根无需多言,莫惊春便听到了金戈铁器划过,长乐宫内的人挤作一团,先前是悲痛,眼下是惊恐。

他们万万没想到丽嫔真的反了。

许伯衡身边无形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在莫惊春眼里,一直儒雅温和的首辅骤然间苍老了许多。

皇后还算镇定,让人守住永宁帝的尸身,又让人看住长乐宫大门。

其他人远离门窗,自寻隐蔽的地方藏着。

莫惊春顿了顿,还是去拉了站在窗边的许首辅往他藏的地方一杵,免得刀剑无眼伤了人,也不知道外头会不会动弓|弩。

许伯衡看向莫惊春,淡笑道:“莫太傅不怕我连累了?”

莫惊春:“首辅没听到方才太……陛下的话吗?他可是信你的。”

许伯衡微愣。

莫惊春却没再留意他们的对话,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这不应该呀?

永宁帝宾天,去得安详快意,不算凄苦。

太子那平静的模样也像是接受了,可为什么莫惊春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道是他害怕丽嫔成功?

不,他其实到现在都没实在感,更不觉得公冶启会失败。

他瞥向窗户,刚才被关上的窗边溅出残血。

外面惨叫连连,不知究竟变作什么模样,又有另一道后来的声音加入其中,像是援军……就是不知是公冶启的援军,还是丽嫔的援军。

喊打喊杀声逐渐停了下来,长乐宫内的人也踌躇,不知是否要出去查看。

莫惊春环顾了殿内的人,不管是王爷还是大臣基本上都是老胳膊老腿,剩下的都是后妃皇子皇女,居然只剩下他一个最是年轻力壮。他心里苦笑,却是告罪一声取了另一处墙壁上悬挂的长剑,冰凉的剑鞘入手,他沉静地说道:“臣出去探探。”

皇后思虑再三,与许伯衡说了几句,还是让人开了门。

殿门一开,腥臭的血味扑入殿内,首当其冲的宫人当即忍不住吐了出来。莫惊春脸色苍白,跨出殿门外,正看到殿前台阶到空地铺满了尸体,有的几乎被剁成肉酱,粘稠的黑血踩在靴底,发出诡异的声音。

血腥味太重,反而迷失了嗅觉。

莫惊春定眼一看,不远处套着盔甲站着的,不是柳存剑又是谁?

他心下稍安,忍不住要叫一声,却看到西福门有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身上不知何时套了一件盔甲,正是与柳存剑一般模样,不过看着有不少痕迹,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励的厮杀。

是公冶启。

他身上大片的湿红,都看不出究竟是布料的底色还是血色染黑。莫惊春还没来得及高兴公冶启没出事,便惊讶地发现他手里还拖着个人。

剑柄粗糙硌得慌,莫惊春攥得更紧,悚然发现那是丽嫔。

她惨叫着被公冶启从西福门外的夹子道活生生拖到了长乐宫殿前,公冶启像是厌烦,在她身上又划开一道血痕。他的声音阴鸷幽冷,“你也想尝尝刚才许博的痛苦吗?”

丽嫔的呻|吟声猛地断绝,像是被什么捂住般呜呜作响。

方才许博就在她的面前被公冶启活生生撕开,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他的惨叫痛苦哀嚎就在耳边,腥臭的热血溅得她满脸,骇得她差点发疯。

不,发疯的不是她,是太子,是公冶启!

他就是个疯子!

那些烂泥的尸体,那些几乎被撕成碎片的残尸,在柳存剑的援兵赶到之前,禁军就已经快要溃败,被公冶启疯狂的恶行吓破了胆。

他不只是杀人,他更要碾跨,踩碎,连人形都拼凑不起。

如同恶鬼降临。

“疯子,”丽嫔呜咽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唾骂出声,她畏惧又癫狂地说道,“疯子!公冶启,你就是个恶鬼!!!”

公冶启撒开她的头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剑尖划过半空,指向不远处,“如果孤在你眼前将大哥也片成肉泥,不如来看看,是你先发疯,还是孤在疯?”

丽嫔猛地转头去看,被捆在柳存剑身后的,不是大皇子又是谁?

“啊啊啊——”她目眦尽裂,“我不是让你跑吗?”

大皇子边哭边跪在地上磕头,“娘娘,孩儿求您了,别一错再错,六弟本就是太子,何必如此……”

大皇子根本无心帝位,可丽嫔却偏执至此,闹得大乱。

若他一走了之,丽嫔必死无疑,大皇子怎么可能离开?

母慈子孝,真真温情。

公冶启脑袋剧痛,狂嗥杀意与暴虐戾气吵作一团,残忍阴冷停在眉间,“何必你求我,我求你,孤一并送你们下去陪父皇团聚,岂不是和和美|美?”

手起,他竟是要先杀了大皇子。

柳存剑脸都绿了,却不敢拦。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出鞘,蓦然架住了公冶启的剑招。

莫惊春满脸苍白,拦在他的身前,“殿下,不可。”他没有如殿中称呼他为陛下,而是用着一贯的称谓。

公冶启眼前一片猩红,只隐隐感觉熟悉的气息。

“夫子也要来掺一脚?”

莫惊春只感觉浑身发寒,“您若是在这里杀了大皇子和丽嫔,虽然这一瞬是痛快了。可在那之后,残害手足,击杀庶母的污水便会泼在您身上如影随形!

“殿下,殿下!陛下一直都希望您能够平安顺遂,这些年更是从不曾让流言蜚语玷污您的声名,如果他刚刚逝去,您就背负上这样的罪名,那陛下走也走得不安心啊!”

他说话又急又快,几乎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公冶启没有退。

却也没有动。

冷硬俊美的脸上僵着寒意,慢慢移到了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犹豫了下,先移开了自己的剑,然后又缓慢走过去,握住公冶启持剑的手。

那力气紧握,几乎无法松开。

莫惊春掰了好一会,才将剑拿了下来。

公冶启的手掌早就血肉模糊,没半点好肉。莫惊春将两柄剑交给柳存剑,柳存剑急急压低声音说道:“叛军已经全部被拿下,除了零星扫尾。”

莫惊春松了口气,立刻连拉带拽地拖着公冶启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一个不慎再暴走,他可不确定那三言两语能不能够再让公冶启停手。

正殿内都是人,对舒缓情绪毫无用处,莫惊春拖着公冶启去了偏殿。

偏殿内的宫人早就逃跑得一干二净,桌椅有些凌乱,但别的东西还在。莫惊春去取了点浸湿手帕擦拭公冶启的掌心,但手掌湿冷寒意久久不散,冷硬僵直的身体时刻都徘徊着永无止境的暴虐。

猩红不退,杀意不止。

莫惊春抿唇,犹豫了许久,才拖着公冶启的另一只手按在尾骨上,“……不然,摸摸尾巴?”如此羞耻的话,他居然会说出来,已经让他羞愤欲死。

可公冶启摆明是无法冷静下来,一个疏忽再冲出去杀人,那就真的压不住满朝的震动。

公冶启紧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压下眼前的猩红。

他反手拉住莫惊春的腰身,循着衣物摸进内里,在光滑的背脊下方抓住了颤抖的兔尾团,毛绒鲜活的感觉让人止不住凌|虐的欲|望,手指深深掐入了毛团内里。

他抵在莫惊春的脖颈处深呼吸。

良久,才将那窒息的苦闷长长吐了出去。

莫惊春感觉到少许湿润,就在肩头。

许也在眼间。

他想,或许真的没错,这兔尾,是太子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