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狼目露凶光,从喉咙里发出沸水煮开般低哑的咕噜声。
眼前的小个子雌性是它从未见过的种族,不像幽灵那样脸色惨白、身体半透明;与自诩为“神明”的奥丁相比,又少了许多阴鸷的压迫感。她看上去小巧又漂亮,白皙皮肤在昏暗光线里平添几分朦胧,抬起眼睛看它时,
微微上挑的细长眼眸里流淌出温柔平和的光。
她的目光里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好奇、愤怒、惊讶、一点点笑意,却唯独没有它最熟悉的厌恶与恐惧。
真奇怪,巨狼想。
看上去小小白白的一团,应该很好吃,可她偏偏打败了那三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像一朵看上去娇嫩无比的花,凑近了才发现,花茎上全是剧毒的刺。
“我叫林妧。”
那个雌性自顾自开始说话,离它更近了些:“怎么成了这么狼狈的样子……那群人真是过分。”
芬里尔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在心里盘算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在这片土地的千千万万居民里,绝大多数见到它都会满带恐慌地绕道而行;一些胆子大的知道巨狼被铁链束缚,便大摇大摆地从它身前走过,说一些阴毒的话,嘲笑它被绑缚于此的丑态;极个别会像那三个牛头一样把它当做日常泄愤的工具,一个不会反抗的现成沙包,没有谁会拒绝。
那现在呢?她要做什么?
“被困在这种鬼地方,一定很不甘心吧?我没有恶意,你别害怕。”她说话噙了笑,“我会很小心,不让你觉得太疼。”
是她把那三个混蛋暴揍一顿之前说过的话。
这女人,果然也想折磨它。
芬里尔竖起浑身上下侵略性十足的长毛,因为久未修剪,它们全被血污糊成一团,因而颤抖着微微立起时,也更加具有视觉冲击力。--
如果它没有被铁链束缚,一定会彻底撕碎这群家伙的喉咙;如果它的嘴里没有放入利剑,一定能一口咬断他们的头颅。
可它现在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瞪大猩红眼睛,奄奄一息地趴伏在冰冷地面上,眼睁睁看着对方抬起双手,离自己越来越近——
最终伸进它被长剑刺入的嘴里。
臭名昭著的猛兽呼吸一滞,呆呆愣在原地。
“尽量把嘴巴张大,应该没问题吧?”
从未谋面的异族女孩双手握住剑柄,抬头与它对视一眼:“要想把它取出来,难免会划伤口腔,你忍耐一下。”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
这是陷阱,还是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曾经也有人像她一样,假意替它拔出嘴里的利剑,它满心感激地等待,对方却只是狞笑着握住剑柄,狠狠往它口腔深处猛刺,在钻心刺骨的疼痛里,芬里尔听见对方说:“真以为我会帮你?别傻了,你这个恶心的
扫把星!”
微弱的火光从心底窜出来,却又在转瞬之间消弭殆尽,被恶狠狠踩进尘土里。它早已习惯责罚与打骂,因而坚信林妧只不过是在故技重施,一时间又气又恼,可碍于身体疼得丧失了力气,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并不骇人的低吼。
为什么都要这样对它。
明明它什么都不曾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从出生后不久便被绑在这里,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为了大家憎恨的目标呢。
它不甘心
。
口中果然如预料那样,传来了尖锐的刺痛。血腥气从口腔扩散至鼻尖,巨狼暗红的瞳孔一片晦暗,有浓郁恨意逐渐蔓延,然而就在下一秒,巨兽眼睛里却出现了迷茫与慌乱的神色——
虽然在移动利剑时,不小心划伤了芬里尔的口腔,但林妧最终还是把宝剑从它嘴里成功取出。刀刃掉落在地面时,发出“叮当”一声无比清脆的响音,顺着耳膜长驱直入,径直冲向大脑。
理智的弦,在同一时刻骤然断裂。
它嘴里那把由奥丁亲手放下的剑……被□□了?对方还是一个白白嫩嫩、看上去一巴掌就能碾碎的团子?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剑已经□□了。”林妧后退一步,极快地摸了把巨狼侧脸的长毛,在感受到坚硬触感后新奇地挑起眉头,“你还要一直张着嘴吗?”
直到听见这句话,芬里尔才发觉自己一直大张着嘴巴。长久以来被宝剑撑开上下颌,它早已习惯了在疼痛中被迫张开嘴唇,此时剑被拔出,反倒有几分惊慌错愕的不适应,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出正确动作。
像蹒跚学步的小孩那样,巨狼战栗着用力,试图把血盆大口闭拢合好。被固定形态的骨骼遭遇突如其来的蛮力,发出碎裂般的咔擦响声,它痛得厉害,却只是把脸皱成一团,没发出任何惨叫。
林妧默默站在芬里尔身边,等它终于把嘴合上大半,还来不及替它高兴,就看见了对方满含狐疑的阴沉目光。
——她难道不知道,帮助它的后果是与奥丁为敌吗?为什么要为了它这种不值一提的存在,让双手染上污秽呢?她……不嫌弃它肮脏的身体么?
“当心,你的身体暂时还无法适应,不要太勉强。”
林妧说着略微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某个物件,迅速塞进巨狼尚未完全合上的口中:“本来是打算全部送给大叔的,破例给你一块吧。”
残存的理智告诉芬里尔,这很可能是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或者某样它不曾听闻的武器,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如期而至,逐渐填满整个口腔的,是股它从未品尝过的味道。
因为口腔被迫张开,饥肠辘辘的魔物已经多年不曾进食,却奇迹般地并未死去。它每天被饥饿和痛楚折磨得快要疯掉,唯一品尝过的,只有铁锈般难闻的血腥气息。
此时毫无防备地接触这股味道,芬里尔近乎于无措地浑身僵硬,把意识全部汇聚到舌尖。
它说不上那种感觉的具体称呼,只觉得层层清香逐渐在唇齿间生长蔓延,像是
嘴里悄无声息地开了朵小花,然后花朵越开越多,一点点占据整个口腔,把属于春夏两季的柔情蜜意一股脑揉进来。
像带着花香和树影的风,又像天边软绵绵的云朵,仿佛轻轻一触碰,就会破碎成支离破碎的片段。
“味道怎么样?”
眼看对方不经咀嚼就把它一口吞下,林妧有些无奈地勾起嘴角,又小心翼翼往芬里尔口中投喂了一块:“它叫拿破仑蛋糕,不是用来直接吞的,你得慢慢嚼——里面层层
夹心的奶油才是精髓哦,搭配草莓超香的。”
它不明白什么叫“奶油”,更从没听过“拿破仑”,虽然云里雾里,巨狼还是少有地表现出了乖顺的模样,努力移动僵硬的上下颌,用利齿将其咬开。
这真是一幅极为怪诞的景象。周围是充斥着杀戮与掠夺的残破废墟,无穷血意从天边一直延伸到河底,身形娇小的白净少女与浑身是血的恶狼四目相对,然后睁大眼睛踮起脚尖,往它嘴里塞了块拿破仑蛋糕。
——用草莓和粉红色奶油作为装饰,香香甜甜的小点心。
拿破仑蛋糕,又被称为法式千层酥。林妧所做的这份以草莓为主调,被炙烤成金黄色的酥皮层层重叠,中间裹挟着满满当当的奶油,在顶层表面则铺满了层层有序、粒粒饱满的草莓,看上去颇有种粉嫩感爆棚的少女心。
还没送到嘴边,酥香就已经渗入鼻腔之中。芬里尔口腔是常人的几倍大小,自然省去了利用刀叉切割的麻烦,整个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利齿刺破鲜嫩草莓,立刻有酸酸甜甜的汁水陡然溢出,像夏天清爽的风盘旋于舌尖,令它食欲大增。
再往下,便能触及到同样在顶层铺满的奶油裱花。奶油并不腻,弥漫着淡淡的清甜,蓬松口感吃起来让人想起细腻柔软的天鹅绒,每一口都质感十足。而与之相邻的酥皮层次分明、嚼劲十足,酥脆到极致的口感香、焦、脆、甜缺一不可,只需瞬间就能将从未品尝过甜食的恶狼彻底征服。
牙齿咬开酥皮,发出咔擦一声轻快响音,香浓丝滑的奶油与清爽多汁的草莓在口中依依不舍地反复辗转,奶香于舌尖淡淡晕开,当最中间藏匿着的草莓果酱从酥皮之间悄悄渗出,舌尖仿佛能愉悦得跳起舞来。
三层酥皮两层奶油果酱,每一层都是种截然不同的诱/惑,酥脆与软绵、浓香与酸甜,拿破仑小小的身体里几乎包含了甜食所能提供的所有满足感。
那些折磨它多年的苦痛与迷茫似乎都在这一刹那退居于幕布之后,填满整个身体的是另一种奇妙感觉,按照眼前奇怪小姑娘所说的话,大概叫做“甜”。
——可她的目的是什么?
它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被这片土地的领袖视为眼中钉,自幼时便被锁在这块巨石旁边,更何况经历了长年殴打后遍体鳞伤,如今已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连站立都极为困难,只能半死般趴在河边。
对它给予善意,得不到任何好处。
“你一定很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帮你。”
在芬里尔咀
嚼的间隙,林妧垂眸看着它的眼睛,情绪尽数被掩盖在长睫之下:“其实我也不懂,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好吧,有时候,还是有一丢丢。”
她说着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变得很轻:“或许是因为,你和我很像哦。”--
芬里尔眼底暗光微闪,有些困惑地低头看她。
他们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人,这个女孩看起来娇贵外向,一定成长于无忧无虑、众星捧月的环境
下,而它孑然一身,从出生起便不得不背负苦难。
“最开始的时候,我和你并没有太大差别。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流浪在大街上,为了生存去做一些赌上性命的战斗,怨恨世界上的所有人,也不清楚未来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她说话时口吻很轻,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小事,说到这里时,林妧忽然弯起眼睛,从眼底溢出柔和笑意:“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嘴很笨,不会说什么鸡汤和大道理,只是毫不犹豫地把我收留在家里,有时候会很笨拙地告诉我,世界上有那么多讨人喜欢的事物,如果我还没遇见它们,就一意孤行地憎恨整个世界,那该多可惜啊——其实后来想想,讨人喜欢的东西的确很多,但对我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告诉我这番话的人。正是因为遇见他,我才能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芬里尔没有说话,瞳孔中虽然仍残存着对于陌生人的警惕与排斥,比起最初的模样,已经友善许多。
江照年失踪前,曾给她打过一个十分短暂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听起来云淡风轻,和以往那样与她漫无目的地闲聊,在即将告别时,忽然没头没脑地、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一句:“不要忘记心存善意啊,妧妧。”
想来他在那时便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林妧从没想过,那是自己与江照年的最后一次对话。
人类诞生时,固然是千千万万个互不相连的独立个体,因为有着血缘、交际等羁绊才得以汇聚在一起,而在陌生人之间,这种羁绊更多地体现在彼此馈赠的“善意”里。
在不断传递与延伸的善意中,她逐渐变成“秦昭”,也慢慢学会了江照年的为人处世,说不清是对他们的怀念与挽留,还是种薪火相传的执念。
可无论如何,正因为遇见他们,那个曾经冷漠自私的小姑娘才终于学会了何为良善与救赎,也才会在这种时候,义无反顾地向它伸出手——
然后把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光,又分出一些送给同样身处黑暗的芬里尔。
巨狼无声张嘴,它想发出声音,却发现多年未曾使用的喉咙干涩一片,全然无法出声。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你不害怕我,也不畏惧奥丁的报复吗?
所有谜团都被深深埋在心底,它低低皱着眉,看见眼前的小姑娘也同样皱着眉头。
她在伤心。
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类似于安慰般低沉的声响,为世人敬畏的恶狼抬起伤痕累累的前爪,将它轻轻覆盖在林妧头顶。
它知晓自己的爪子脏污不堪,因而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只是静悄悄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上空。
这个抚慰僵硬又笨拙,巨大狼爪压下一片沉甸甸的阴影,将她浑然笼罩,林妧惊诧抬头,在看清它的动作后微微愣住。
大叔说得没错。
善意果然是不断传递着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