莴苣姑娘慢慢长大,在十二岁那年,女巫将其关进了一座高塔。高塔屹立于森林深处,既没有楼梯也没有门,只是在塔顶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每当女巫想进去,只需要站在塔下喊“莴苣,莴苣,把你的头发垂下来”,莴苣姑娘就会从窗口放下头发,让她顺着头发往上爬。
故事的结局并不出人意料,莴苣姑娘与王子相爱后成功逃出高塔,和其他所有女主人公一样,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陆银戈颇为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这能有什么隐喻,不要随便偷菜?”
林妧没说话,凝神注视着明川的脸颊。
与梦境里相比,现实中的他要显得更加苍白瘦弱,单薄身板上只套了件灰白色上衣,乍一看去像极了在风里飘飘摇摇的纸片。
如果仔细观察,能发现除了刚才被打巴掌后出现的红肿之外,还有许多细小的陈年旧伤,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在白皙肤色的映衬下尤为刺眼。她能认出那绝对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形成的模样,大概率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受到了不间歇的折磨与殴打。
临光孤儿院在虐待收养的孩子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现在最大也是最令人困惑的问题是——
那群工作人员,真的“仅仅”是在虐待他们吗?明川听说朋友被领养之后的反应……实在有些太过奇怪了。
比遭受折磨更加恐怖且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不就是死亡么?
明川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林妧看见他浑身抖了一下,用双手紧紧攥住衣摆,说话时声线同样抖个不停:“女巫……女巫在利用她。”
“哦?”女人挑起眉头,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光,“怎么个利用法?说详细一些。”
“莴苣姑娘长相漂亮,又独自居住在高塔。只要她向路过的樵夫与猎人发出邀请,那些男人一旦见到她的模样,就……”他说着咬住下嘴唇,犹豫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就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爬上去。”
陆银戈愣了一下。
中年女人露出了罕见的赞赏表情,嘴角弯弯地勾起来:“继续说,我的孩子。继续。”
“可他们不会知道,这是个由女巫设下的陷阱。只要爬上高塔……”
他讲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倒是一旁的中年女人兴致高昂,扯开嗓门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样!”
她伸手想要抚摸男孩脑袋,被后者下意识避开,因为心情不错,女人居然没有多做计较,而是继续语气轻快地说:“这个故事的原版完全不合逻辑——女巫千方百计抢走夫妻俩的孩子,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把莴苣姑娘关押在丛林深处的
高塔之上,一天天无私又无偿地将其抚养长大,却不对她做出任何事情?途径森林的行人千千万万,为什么高塔下全程只出现了一个王子,其他人都去了哪里?就算那些人没有与莴苣姑娘相爱,哪怕是出于最基本的善意,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叫上其他村民一起来救她?”
四周突然变得极为安静,稀薄的空气几乎让人难受得窒息。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连风也消失了踪迹,只有这名女人的嘴唇张张合合,发出冰冷刺耳的音节:“答案只有一个,在遇上一见钟情的王子之前,莴苣姑娘配合女巫,把所有妄图登上高塔的人都杀掉了,死去的人不配有姓名。讲故事的人只会透露最关键、最独特的信息,那些枉死的杂物没有任何被提及的必要。”
“这、这纯粹是歪理邪说!”
陆银戈咬着牙,许久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眸光阴戾地望着中年女人笑得扭曲的干瘪脸颊。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童话本应该充斥着美好的童年幻想与真善美的箴言,如今却被硬生生篡改成了危机四伏的阴谋故事。
更为可悲的是,明川居然猜出了这一层意思。
他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孩,还没来得及感受世界里的光明温暖,就抢先被残酷至极的诡辩和阴谋占据所有思绪——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孩子对于黑暗面的接触程度,甚至要超出年龄大他许多的陆银戈。
陆银戈气得说不出话,中年女人却说得正欢:“莴苣姑娘是个引诱男人的饵。难以进入的高塔象征着女性自身的封闭性,而那扇窗子则是突破禁忌的裂口,长发意味接纳,莴苣这一物象本身则是一层一层剥开外衣,向其他人显露内里最真实的躯体……男人啊,果然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只要稍加引诱,就能头脑发热,献出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
话说到最后,已经有一些儿童不宜的意思了。
与最初的惊慌失措相比,如今的明川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诡异离奇的故事,表现出波澜不惊的模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的长相其实非常精致,这会儿安静垂眸笔直站立,黑色眼珠里不带丝毫神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没有灵魂的布偶娃娃。
“该死,要是能见到这混蛋……老子绝对锤爆她狗头!”
陆银戈和往常一样骂骂咧咧,视线不经意间触到林妧,发现她并没有表现出义愤填膺的神态,而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托着下巴,视线轻轻放在明川身上。
他心里藏不住事,有了疑惑也会很快问出口:“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除了童话成真的那个世界外,我们一共还看见了三段影像。一是这女人在寝室里给孩子们念血腥童谣,关于许多分尸杀人的连环凶手;二是她讲述《小红帽》中人吃人、狼吃人的故事,隐约掺杂了一些与儿童犯罪相关的因素;第三则是现在这一段,女孩被女巫强迫,不得不成为杀人的工具。”
大概是注意到青年的视线,林妧飞快抬眸,无声叹了口气:“记得刚才那女人说过的话吗?‘讲故
事的人只会透露最关键、最独特的信息’。明川在孤儿院里度过了那么多日子,为什么会对这几段记忆格外印象深刻?”
“你是说,”陆银戈皱眉,“这些记忆,或是这些故事……和孤儿院幕后的秘密很可能密切相关?”
林妧轻轻点头:“只是目前的线索还是太少,要想探明临光孤儿院到底发生了什么,还需要慢慢——”
她话没说完,忽然神情一顿,抿着唇抬头环顾四周。
在林妧说话的当口,眼前景象再度发生异变,视野在白光一闪之后迅速扭曲,最终变成一片草木稀疏的荒郊。
这会儿大概入了秋,湛蓝天空一望无际,已近枯黄的叶子在树枝上颤颤巍巍地发着抖。瑟瑟冷风无声无息抚过手臂,把丝丝凉气塞进每一条血管里,让她忍不住环抱起双手,轻轻吸了口气。
林妧打量一番眼前从没见过的景象,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头:“这是新地图吗?”
四周荒芜寂寥,瞧不见什么人影,更没有之前一直陪在二人身边的明川。她四下巡视了好一会儿,才在道路尽头发现一个驼背行走、独自推着小车的白发老人。
陆银戈也望见了他的身形,因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交谈而有些气恼,语气不耐烦地低低发问:“那个老头是什么故事角色?”
“我哪儿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