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不大,白白嫩嫩,带了孩童独有的稚嫩,当谢镜辞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男孩白净纤瘦,衣着布料一看便是价值不菲,拿了书后并不多言,手腕一转,将其递给身边小侍模样的青年。
谢镜辞蹙眉:“这本书――”
男孩以为她对话本感兴趣,面色不耐,冷声打断:“这本书所言非实,何必看它?你们年纪应当不小了,莫非还分不清是非曲直么?”
她莫名其妙被教育一番,等想清了对方话里的意思,试探性接道:“那你为何要将它买下?这本书哪里说了假话?”
“买下这种东西,自然是扔进火里,一并烧掉。”
男孩抬头瞥她,眼神冷冷,显然没有太多耐心,轻哼出声:“哪里说了假话?它全篇都是假话。什么恃才放旷、自视甚高……算了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他的语气称不上好,谢镜辞却露了笑:“所以,你觉得裴渡不是个坏人?”
寻常修士听见裴渡的名字,定会当即露出不屑之色。男孩应该头一回见到像她这种反应,脸上的敌意消退一些,闷声应答:“……他救过我。”
谢镜辞飞快看了眼裴渡,仍是轻笑:“那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对。”
他犹豫一瞬,鼓起勇气又说:“他和话本子里写的完全不同,温温柔柔的,还为我包扎了伤口,让我不要害怕。所以你们不要再看那些话本,全都是假的。”
果然是这样。
即便修真界里处处遍布蜚语流言,可那些曾与裴渡真正接触过的人,总会有几个对他心怀一份信任。
这样的信任虽然微小,在铺天盖地的恶意里显得不值一提,但正如暗夜里的一点流萤,只要仍然存在,就足以生出温暖的、莹亮的光。
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认定了就很难更改。
谢镜辞俯身看他:“所以,你就把书铺里关于他的书册买下来,然后丢进火里烧掉?”
男孩点头。
他不知在思考什么,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半晌,终于好奇开口:“姐姐,你也喜欢他吗?”
裴渡明显一怔。
小孩话里的“喜欢”语意单纯,不似成年人那般弯弯绕绕,虽然对此心知肚明,谢镜辞还是感到侧脸发热:“不能说是‘喜欢’,我――”
“哦。”
他眉眼低垂,很是失落的模样:“原来你不喜欢他,我还以为姐姐跟其他人不一样。”
那、那倒也不是,倘若直说“不喜欢”,岂不就和讨厌没什么两样了?这小孩分明就是强盗逻辑,她不管怎样回答,都得踩进陷阱。
可是……或许也并非全是陷阱。
谢镜辞本来就一直在喜欢他。
书铺人头攒动,四面八方尽是嘈杂声响,到他们这边,却莫名陷入了古怪的静谧,有某种说不清的因子缓缓发酵。
裴渡垂着长睫,眼底幽暗,划过一丝自嘲。
方才他竟动了贪念,妄想着谢小姐会顺着男孩的意思,哄骗他回答一句“喜欢”,想来真是恬不知耻,奢求得太多。
至于那些与他有关的书……
更多的自厌与颓败涌上心头,在一片蔓延的沉默里,裴渡忽然听见属于她的声音。
谢小姐说:“喜欢……我也很喜欢裴渡。”
就算知道这是一句安抚性质的谎言,他还是难以自制地心口发颤,仓促抬头。
“对吧!”
男孩的双眼瞬间发亮,嘴角高高咧开:“他当时为了保护我,被魔物刺穿过肩膀,即便流着血,也要站在我面前。”
他说着压低声音:“我问过爹娘,他们都说鬼冢一事颇有蹊跷,只可惜没留下任何线索,这才把所有罪名安在他头上。”
谢镜辞暗暗攥住袖子,一颗心紧绷着悬在半空,等终于下定决心,才轻声应道:“我也曾经见过他几次。”
这是一场假戏真做,虚虚实实辨不清晰,看似逢场作戏,其实句句源自真心。
那些话本一定让他很是难受,谢镜辞想把心里的话说给他听――虽然裴渡一定觉得这是哄小孩的玩笑话。
其实他才是那个需要被哄一哄的小朋友。
她道:“裴渡性子温温和和的,不太爱讲话。剑术非常厉害,却并不因此觉得高人一等,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男孩少有地得了同好,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而且他还很好看!”
小孩哪里懂得太多大道理,总共就这么点心思。
谢镜辞笑意不止:“对,很漂亮,谁都不及他好看。”
小朋友说得兴起,视线不经意一转,掠过她身边一直没说话的裴渡:“哥哥,你脸好红,莫不是生病了?”
裴渡听见谢镜辞噗嗤笑出了声。
他本就意乱,这声笑轻轻挠在心口上,勾出更为滚烫的火。除却羞赧,心里更多还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像是糖浆砰地炸开。
感受到她的注视,裴渡别开视线。
“其实他还很可爱哦。”
与之前的言语不同,谢小姐这回带了调侃般的笑:“有时候呆呆的,若是有谁当面夸他一句,裴渡很容易脸红害羞。”
谢镜辞意有所指,裴渡听出话里的逗弄,胸口如被猫爪一抓,把头压得更低。
她真是……
“哇――”
男孩若有所思,细声细气地应和:“难怪你会喜欢他。”
自己亲口说出来是一回事,被人如此直白地点明,那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感受了。
谢镜辞摸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偏偏有恃无恐,口中仍在接话:“因为他很好啊。”
方才见到那话本时生出的自厌情绪,全因她的话语轰然消散。卑怯的心脏几近枯涸,却在此刻猛地一震,用力冲撞胸腔,徒留心动难当。
周遭极闹也极静,裴渡听见她说:“像他那样好的人,只要见过一面,很难不喜欢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