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厉鬼的围攻下,季风临身上被刺破几道血痕。
他对此并不在意,仰头望了望:“她们上去了?”
“上来了!”
文楚楚探出半个脑袋,朝他们挥挥手:“那,我和薛子真开棺啰。”
白霜行笑笑:“注意安全。”
折腾这么久,终于来到这里了。
文楚楚一向藏不住自己的情绪,觉得开心就笑,觉得难受就哭,这会儿双目璀璨如星,咧开嘴角,满怀期待看着薛子真。
薛子真对上她目光,平日里冷冽的眉眼柔和稍许,很轻地笑了笑:“一起?”
不出所料,文楚楚眼里的亮色更多。
石棺的棺盖方方正正,她们将双手覆于其上,握紧边缘。
三。
手臂发力的瞬间,文楚楚在心中默念倒计时。
二。
棺盖被微微推开,发出轰隆闷响,露出一条狭窄缝隙。
心跳快得更快,文楚楚深呼吸,更加用力——
一!
石棺被打开的一刹,在场所有人眼中,都被汹涌白光浑然占据。
光线强烈,却并不刺目,不至于让人难受得睁不开眼睛。
柔光四溢,犹如滔滔不绝的连绵海浪,将他们身边的世界一并包裹。山洞里黑暗散去,取而代之,是恍如白昼的亮色。
白霜行环顾四周,只见到无边无际的一片雪白,蓦地,听见耳边的一声笑音。
是那道她熟悉的声音。
“多谢诸位。”
光明神女温声道:“遭受重创后,我的灵魂碎片分裂四散,其中之一来到这里。”
说到这里,她停顿须臾:“……之所以在这场白夜中孕育而生,全因感知到镇民们余存的善意。当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虽然刻意收敛了浑身上下惊人的压迫感,但作为神明,仍然具有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白霜行循声看去,在满目白光中,望见一抹柔软如绸缎的金发,以及一道纤细模糊的形体。
其余更多的,她没法看清。
“这场白夜的主人并非个体,而是曾经在此地牺牲的百姓,以及众多敌军。”
光明神说:“人类死亡后,怨气越深,化作的厉鬼越强。百姓们慷慨赴死,心中更多的,是决意;而敌军死于他们的反抗之下,心有不甘,怨气深重。”
所以,当他们的意识出现在白夜里,侵略者的力量,占据了绝对上风。
“由此,这片空间受到侵染,镇民被怨气吞噬,变成现在你们见到的模样。”
光明神女说:“他们原本,并不是这样。”
虽然看不清她的样貌,白霜行却能清楚感受到,有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双澄明清澈的眸子,泛着宝石般雍容的蓝,其中光晕浮动,让人联想起春日的湖泊。
白霜行说:“你想救他们。”
她声线笃定,用了陈述语序,对方诚实应下:“嗯。”
“以这种形态被困在白夜里,日日夜夜深受煎熬,是件痛苦的事情。”
说到这儿,光明神女微微一顿,再开口时,话里溢出浅淡笑意:“想看看……他们真实的样子吗?”
她语调轻缓,话音方落,四面八方白光颤动,勾出一幅模糊的画面。
白霜行心有所感,抬眼向身旁看去,恍惚间,听见对方温柔的低语。
“这里,才是白夜的‘真相’。”
这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镇子位于群山之中,东南西北各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丛,镇民们安居乐业,很少与外界交流。
小镇自古没有名字,久而久之,人们干脆把它叫做“无名镇”。
陈声和父母一起住在这里,家里经营着镇子里唯一的旅舍——
无名镇与世隔绝,旅舍的生意并不好做。
万幸他家有块农田,一年到头自给自足,生活倒也舒适悠闲。
在童年的绝大部分时光里,陈声过得很简单。
爸爸是个文绉绉的书生,虽然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特别喜欢读书,常常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整整一天。
妈妈温柔又漂亮,能把简简单单的蔬菜做成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
对了,妈妈也很爱看书,闲暇之余,还会自己写些文章。
可惜陈声太小,看不懂其中深奥晦涩的内容。
父母都是读书人,从小到大,陈声自然也离不开“书”这个字。
每天睡觉之前,爸妈都会在书里选取一段故事,绘声绘色讲给他听,久而久之,这些故事被收集成册,名为《幻想集》。
陈声很喜欢。
镇子里有不少小孩,因此,陈声从不缺朋友。
邻居家的许婉知姐姐总是扎着两个小辫子,说话温温柔柔,见到陌生人会觉得害羞,躲到大人身后。
她对陈声很好,每次见面,都会给他塞几颗奶糖。
除她以外,和陈声同龄、甚至更小的孩子也不少。
小镇里的童年生活简单却不单调,他们常常聚在一起捉迷藏、踢毽子、或是玩一二三木头人。
镇子里的大人们,则是悠闲惬意、成天笑眯眯的。
江家老爷是小镇里最有钱的人,许多故事里写,有钱人自私自利、看不起穷苦人家,江老爷却完全不是这样。
那是个豁达随和的中年人,见谁都乐呵呵地笑,有时候冬天太冷、庄稼收成不好,江老爷会自掏腰包,给镇民们发放粮食。
陈声去过几次江府,觉得里面大且复杂,和迷宫一样。
阿芝姐姐是个新派的人,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一些陈声从未听过的思想,声称自己绝不会结婚,要当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
因为这番话,她没少被家里人训斥。
但阿芝姐姐总会理直气壮、昂首挺胸:“我以后肯定会闯出一番事业的!你们等着瞧吧!这叫追求自由!”
……
那是一段平凡却幸福的日子。
陈声原本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某天,镇子里一对新人举办婚礼。
几乎所有人都收到了前去做客的邀请,陈声家当然也不例外。
小孩最爱凑热闹,当他满心憧憬推开大门,随着父母离开家时,毫无征兆地,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当时的陈声满脸茫然,尚未理解声音的含义,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叫“枪声”。
镇子周围的森林里,出现了嗜血的、极度骇人的“怪物”。
他们朝着小镇步步紧逼而来,脚踩军靴,穿着统一的制服,手里则拿着刀与枪。
从那天起,镇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初是那场婚礼。
枪声响起后,爸爸妈妈迅速将陈声关进了房间里,把房门锁好,不让他出去。
没过多久,男孩听见尖叫声、咒骂声,还有一道道连绵不绝、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听得心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打开窗户,悄悄探出脑袋。
从森林而来的军队占领了大半条长街,新郎新娘被他们拖行到大街上。
如同观摩着动物园里新奇的兽类,身穿军装的人们嘻嘻哈哈、交头接耳,笑得肆无忌惮。
陈声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能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毫不掩饰的恶意。
让他感到恶心。
有军官上前一步,想要扒开新娘衣物,被后者竭力反抗、一脚踹在他腿间。
在那之后不久,陈声听见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的枪响。
也头一回,亲眼目睹同胞的死亡。
侵略者们进入小镇,为了服众,第一件事就是杀鸡儆猴,用屠杀威慑镇民。
拼死挣扎的新娘被一枪毙命,有人拔刀刺向她四肢,新郎红着眼冲上前,也被击中胸口。
镇民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面对敌人的精锐武装,只能愤怒握紧双拳,奈何无法反抗。
那天,爸爸妈妈破天荒地没有给他讲故事。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军队霸占了江家的大宅子,在小镇里暂时驻扎。
很长一段时间内,镇中死气沉沉,即便在白天正午,街上都难以窥见行人。
后来,陈声听到、也见到更多事。
阿芝姐姐和许婉知姐姐死在了长刀之下,关于原因,大人们讳莫如深。
他只隐隐约约听别人说起,日寇嚣张跋扈,恐怕镇子里所有的年轻姑娘,他们都不会放过。
镇子里还有个姐姐名叫谭秋,听说之前在大城市给有钱人家做事,陪在那家小姐身边整整十几年。
后来那家人秘密援助抗日活动,不料被敌军发现,老爷太太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