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郁世界对她的影响,正在逐步减弱。
淡淡的洗衣粉香气涌入鼻腔,冲淡了不久前压抑腐朽的氛围,白霜行眨眨眼,感受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似乎……结束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要被那群幽灵一样的影子再缠上一会儿。
落在她后背的那只手动作很轻,称得上小心翼翼。
隔着薄薄一层衣物,白霜行能感受到从掌心传来的热度。
脑子里还是晕晕乎乎,她深吸一口气,忽地抬头。
季风临正垂眼观察她的神色,猝不及防四目相对,他很明显地怔忪了一下:“你——”
他问:“你好些了吗?”
他置身于“躁”的世界,到了任务后期,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心中的各种念头止不住往外冒,种种情绪更是一拥而上出现在脑子里,不断膨胀加深,仿佛随时都要炸开。
设身处地想想,白霜行所经历过的一切,只会比他更难。
“……嗯。”
等意识恢复稍许,生锈的大脑终于重新运转。
白霜行下意识后退一步:“你也砸破那面透明的墙了?”
从小到大,她不习惯和别人保持太近的距离。
更不习惯的是,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情绪——
如果可以的话,白霜行想过把自己装进一个密封的、坚固的壳。
季风临:“嗯。”
他说完顿了顿,目光落在白霜行脸上。
她面色很差,白得像纸,刚刚被一把拉过的时候,身体还在隐隐颤抖。
想到这里,季风临抬头。
当他与白霜行彼此触碰,两个世界瞬间融合。
他的世界中色彩浓艳、饱和度远远超出正常水平,此刻色调褪去,像水一样流向那片黑白空间。
两个世界的交接点渐渐消散,随之化为灰烬的,还有那一道道狰狞扭曲的人影。
当时他见到白霜行,她正被团团人影围在中央,影子们张口说着什么,可季风临却听不见。
虽然不知道人影的身份,但从那个世界“抑郁”的特性判断,很可能是白霜行曾经认识的人。
——她究竟遭遇过怎样的事情,才会生出那么多压抑的情绪?
今天经历的一切都远远超乎想象,一旁的周越身心俱疲,脚下一软,狼狈瘫坐在地。
他有点想哭,于是眼泪哗啦啦地往下落,在朦胧的视线里,居然见到更令他震惊的画面。
——是他自己。
在色彩斑斓的另一面,一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缓步走来,见到他,对方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们相貌相同,如同来自镜中。
唯一的区别是,他灰头土脸、满目绝望,颓丧得像一棵快要枯死的野草;对方则双目猩红、显出无法遏制的暴躁,好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两两对望,一时愕然。
“他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你们自己。”
白霜行轻声解释:“躁和郁被分开,所以有两道属于你们的不同灵魂……不如去碰碰他吧。”
无论在哪个世界,周越都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也都在竭尽全力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他们都很辛苦。
两半灵魂无言对视,良久,不约而同释然一笑。
“……对了。”
季风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只对她说:“看这个。”
他说着右手一动,探向上衣口袋。
白霜行闻声看去,不由一愣。
被他拿在手里的,是一片叶子,和一朵红色小花。
白霜行恍然:“高楼下的那簇花,和咖啡馆墙上的叶子?”
当初发现他们不可能抵达白色大门后,白霜行曾经被绝望感吞噬过。
季风临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向她说起身边种种事物的色彩,其中就包括眼前的花和叶。
他一直记得这件事。
毫无缘由地,白霜行扬起嘴角:“这朵花的颜色,真的很像草莓布丁。”
季风临也笑了笑:“叶子更像浅咖啡色吧——你的芒果千层颜色太淡了。”
白霜行伸手,从他手里把它们接下。
花与叶摸起来都很软,色泽也是温温柔柔的,不浓不淡。
在黑白世界待了这么久,她几乎快要忘记万事万物原本的模样,如今仔细端详它们,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重新鲜活起来。
看了会儿,白霜行抬头,语气里噙着点笑:“时间那么紧,你居然真把它们带来了。”
季风临低垂着漆黑的长睫,闻言眨了眨眼,摸摸耳垂。
他喉结微微一动,嗓音柔软:“……当时,很想让你看看它们。”
这回轮到白霜行徒劳张口,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被其他人这样记挂在心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不对。
察觉到什么,她目光暗了暗,皱起眉头。
季风临的手掌,被他用布料包裹住了。
他包扎得粗糙,完全是用一层层纱布覆在皮肤上,刚才向白霜行伸手时,刻意藏住了手心,不让她发现。
白霜行:“你的手——”
她刚一开口,对方就下意识把手往回收。
然而没来得及。
白霜行的动作快且果断,一把握住季风临手腕。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少年人的右手修长白净,骨节突出,因为被纱布缠住,显不出血色。
“受伤了?”
白霜行蹙眉:“严不严重?我能看看吗?”
“不用担心。”
季风临回得很快:“被蹭破点皮,等会儿离开这里,在医院找点碘伏就行。”
他说完才意识到不对。
只是蹭破点皮,绝不会用这么多重重叠叠的纱布包扎——
为了不让白霜行看出血渍,他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果然,白霜行不傻,径直解开层层布料。
当掌心全部露出,她动作顿住。
纱布之下,一道道血痕如同婴儿咧开的嘴唇,翻出柔嫩血肉。
里面的纱布早就被鲜血浸透,湿漉漉的,晕开大片刺眼的红。
在【第一条校规】里,她曾用秦梦蝶的业火灼烧自己手心,从而抑制邪神的精神入侵,所以此时此刻见到这幅情景,立马明白了季风临的用意。
他想通过疼痛,让自己尽可能保持理智。
白霜行:“你——”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一个字刚刚出口,耳边就响起系统的提示音。
【叮咚!】
【恭喜挑战者们顺利通关,让两个世界成功融合!】
【即将离开躁郁症世界,请做好准备……】
话音落下,周身景象剧变。
团团簇簇的色彩流转凝聚,再眨眼,她和季风临回到了熟悉的第三病院。
“——霜霜!”
随之而来的,是沈婵满含担忧与惊喜的低呼:“你们终于出来了!”
她着急得快发疯,好不容易等到任务结束,一把环住白霜行脖子:
“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吗?任务内容是什么?这是个什么垃圾支线,居然只让两个人进去!”
说完了又扭过头,看向季风临:“你感觉怎么——”
然后就瞧见那只被白霜行紧紧握住的手。
“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文楚楚也凑上前来:“这是……被什么东西割破了?”
白霜行松开他的手腕:“医院里,应该有止痛消炎的药吧。”
她说着,瞥见病床上的青年微微一动。
“欸?”
周越神情恍惚,摸着脑袋,满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做梦?我回来了?”
见到不远处的白霜行和季风临,男人悚然一惊:“你、你们……!”
和之前向夏婉解释的一样,文楚楚如法炮制,耐心告诉他,这是第三病院全新的治疗方式。
“我们已经采集到了样本。接下来,周先生好好休息吧。”
白霜行温声笑笑,看着他惨白的脸。
面无血色,眼下是两团明显的黑眼圈,由于食欲不振,骨瘦如柴。
她在躁郁症世界里的经历,在他身上,或许每天都在上演。
凝视男人的双眼,白霜行说:“你表现得很好,辛苦了。”
第三病院里,除了专业的心理医生,当然也有负责外伤的大夫——
患者们情绪不稳,经常会做出伤害自己或他人的事。
给季风临包扎伤口时,医生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弄出来的?不会自己划的吧?”
等包扎结束,回到实习医生办公室,白霜行简要讲述了这次的挑战经过,然后拿出第二张主线线索。
这是他们通关躁郁症世界,系统发放的奖励。
文楚楚好奇:“还是日记吗?”
白霜行扫一眼,点头。
【9月2日】
【在酒吧。
太紧张了,所以中途来到卫生间。
会在酒吧写备忘录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笑)。
我不擅长喝酒,酒量差劲,对酒桌游戏也像个一窍不通的新手,已经快要跟不上其他人的潮流了。
如果能一直留在大学就好了,大学时候的日子,比现在轻松许多。
不过,还是努力活跃起来吧!不能让她担心。】
“这是梁玉去酒吧当天的事。”
沈婵说:“这个‘她’……不会就是幕后黑手吧?”
她可没忘,陷害了梁玉的,是她一个关系要好的女性朋友。
“所以,幕后那人也去了酒局。”
文楚楚把纸条翻来覆去地看,有些失望:“好像……没别的重要线索。”
白霜行安慰她:“一共有六个病人,也就是六张线索卡,重要的消息,肯定不会集中在同一份线索里。”
“也对。”
文楚楚乖乖点头,重新充满干劲:“只剩四个关卡了!”
她很好哄。
“梁玉酒量很差。”
季风临轻声分析:“她喝多了酒,之后又被人下药,所以对于自己被拍照的事情,没有留下印象。”
“能做出这种事,真凶一定蓄谋已久,亏梁玉那么信任她。”
沈婵露出嫌恶的神色:“这种人,糟透了。”
她说完,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停顿两秒,沈婵轻咳:“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
白霜行记得他的名字,郑言河。
他们刚来第三病院时,这位医生非常友好地向他们打了招呼,后来从其他护士口中得知,他和梁玉关系不错。
“我听说季医生受了伤,顺路来看看。”
青年笑得礼貌:“感觉怎么样?没事吧?”
季风临回以微笑:“嗯,多谢。”
“还有——”
郑言河轻轻关上房门,像是叹了口气:“你们在调查梁玉的事情?”
他应该是从某个护士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
文楚楚没刻意回避,诚实回答:“我是她远房亲戚。”
郑言河看她一眼:“所以,你也觉得梁玉遭了陷害。”
白霜行敏锐捕捉到关键字眼:“也?”
“仅凭几张照片,就能引出很多风言风语。”
郑言河扶了扶眼镜:“一旦个体融入群体,会受群体之中绝大多数人的影响,变得异常激进——他们不在意真相,能被任何的风吹草动点燃情绪。”
他停顿一秒,低声感慨:“网络就更是这样。”
这段话倒是没错。
白霜行想,大部分人不会去深究真相,梁玉的遭遇对于他们来说,更像一个情绪的发泄桶。
而当身边许许多多的人都开始谴责她时,哪怕是对这件事持有怀疑态度的医生护士,也会一天天产生动摇,加入声讨梁玉的行列。
其他人的遭遇,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场八卦的狂欢。
季风临颔首:“我们听说,你和梁医生是朋友。”
“关系还算不错,毕竟我们是同期。”
郑言河笑笑:“我也在调查这件事,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
这是传说中的……情报npc?
文楚楚试探性开口:“当天酒局,你在场吗?”
“我没去。”
郑言河摇头:“他们邀请过我,但不巧,我被其他朋友约走了。当天的情况,你们可以问问陆嘉嘉,她在酒吧里。”
陆嘉嘉是和梁玉同期的另一个实习医生。
“那梁玉的男朋友呢?”
沈婵想了想:“梁玉出了这种事,他什么也没做?”
“他?”
郑言河挑眉,语气里有不屑的意思。
“照片传开之后,他就立马分手了,根本不听解释。”
他说得直白:“他看重自己的声誉,远远大于看重梁玉。”
不愧是心理医生,分析得一针见血。
那男人和梁玉既然是交往中的男女朋友,就不可能不了解她的性格。
之所以火速分手,大概率是觉得,这件事让他很没面子。
“郑医生和梁医生,”白霜行说,“看起来关系真的很不错。”
戴金丝眼镜的青年笑了笑,目光趋于柔和。
“实不相瞒,在实习期,梁医生帮过我很多。”
郑言河耸肩:“就当是回报她吧。”
白霜行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