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楚是一瞬间上涌的。它狡猾如狐狸,攥着长尾巴窜到体内,洛珩川眉心蹩紧,嘴唇死咬,咬出许多痕都没能忍住。
唐阮玉的手倏忽间被放开。
“珩川!”老麦在背后喊他,洛珩川却是疾步往外闯,他甚至忘记了关门,压抑无声的半肩微抖,却被老麦看在了眼里。
“现在放轻松,深吸一口气告诉我,这是几?”张院士比了个‘3’,唐阮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顿了顿才说:“是‘3’。”老麦欣喜地瞪大眼睛,张院士变化手势不厌其烦地继续追问,唐阮玉都能一一答对。而当张院士将数字一一写在纸上,唐阮玉接过,却不能辨认出任何一个。尽管这些笔墨的颜色他能认出,可团云迷雾化在这些纸上,一个接一个。唐阮玉使劲地看,直到手指上都渗出了汗。
“……我看不见。”
张院士仿佛心里已有了答案,他又从白大褂里抽出迷你手电,调至最亮度对着唐阮玉晃。唐阮玉反射性地躲,张院士沉着地调着档位,光亮减弱,一次暗过一次。而随之而来的应答也愈发迟疑,最后沉默。
“你很棒,视力恢复度比我想象中好很多。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张院士起身欲往外走,洛珩川如芒在背,张院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洛珩川不敢耽搁,却在经过病房的时候,目光反复流连。
“你坐。”张院士反手将门关上,再绕回办公桌前坐下。
“我刚刚对他做了些简单的测试,包括光感这块。我之前说了,他的眼角膜受损程度比别人严重,所以手术效果就打了折扣。现在对他来说,眺望出去的人或物都蒙着一团雾,能见度比较差。但是如果离得很近,他就会看得清楚些。”
“比如他能看见我穿了白大褂,带了一副眼镜,但看不清白大褂上印着的医院名。他能看见我脖子上挂着东西,但不能确定是听诊器。”
“对于颜色、线条清晰的形状,他看得很清楚。光感也比手术前好很多,但视野比较窄,余光基本没用。”
“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效果了。至少他如果要独自过马路,能够分辨红绿灯,也能够看出左右身边是否有车。”
洛珩川的双手始终死绞着,没有放开过。他喉底干燥,似乎吞咽都伴有疼痛。他缓缓抬头,斟酌着用词。
“张院士,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他的情况就和一个高度近视加高度散光人差不多?”
张院士沉吟了一会儿点了下头说:“通俗点说,可以这么理解。理论上他已经不算盲人范畴,但是可以算残疾人。”
“因为高度近视是可以配眼镜的。他就算配眼镜也是没有用的。他的视野范围也会比我们有很大的缺失,磕碰还是难免的。”
“但至少他有了生活自理能力,这和之前的全盲还是差很多的。”洛珩川艰涩地点了点头,胸口那挤压着心脏的窒息感终于有了细微的缺口可以得以呼吸。
“后续我还能做什么?”洛珩川声音低沉,久经的疲态还未消除。
“如果条件允许,经常按摩他的眼周,放松神经和肌肉。可能会增加些效果。”办公室门被敲响了,洛珩川不便再问下去。他站了起来,朝张院士鞠躬道谢,张院士赶紧扶住他的手说:“这孩子,这是干嘛?”
“……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请您吃顿饭。”
“啊呀那么客气干嘛,这是我们做医生的职责。”
“巍彬的事就是我的事,所以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洛珩川的背脊不由一僵,一张嘴呼之欲出的疑问还是咽了下去。病人在门口已等了许久,催促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洛珩川不再耽搁,赶紧闪身出去了。
唐阮玉还乖乖地坐在床上,身上还罩着洛珩川的衣服。洛珩川还没讲话,他就扬着笑先开口说:“和张院士说好了?”
“嗯,我们回家吧。”洛珩川倾身替唐阮玉扣紧扣子,然后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唐阮玉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已经被洛珩川带着站了起来。
“小心,要右拐了。”洛珩川的力道温柔很紧却又温柔,他牢记着张院士说过的话,始终将唐阮玉护在里侧,顾及着他受限的视野,生怕他受伤。
“我……能看见的。”唐阮玉能隐约看到台阶的形状,虽然模糊,但真实感强烈。可洛珩川还是不放手。
他们就这么一路出了医院,唐阮玉抬眼瞥见洛珩川的车——是三年前记忆中那辆黑色suv,而等他入坐,棕色皮革椅直接跳入眼中。
这个世界不是冷的,它渐渐暖了,有颜色了。
第三十六章
隐投在对面,和自己的视线交叠,朦胧魍魉。他迈腿往前,桃木色的桌子一跃入眼,他抬手,四角包裹着的米白色的防撞角。唐阮玉心头发紧,犹犹豫豫地摸上去,触感柔软,厚实的海绵甚有回弹感。
它们默默地保护了自己那么久,今日终于见了庐山面目。洛珩川站在他身后,同他保持着一只手臂的距离。若有不慎,触手可及就能护住。他盯着唐阮玉的背影,身披不合适的外套,像是新来乍到的客人,参观着这个家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