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剧组跑了这么多年,北疆非洲秦岭深处都跑过了,那曲还是头一个让李白病了一周才适应环境投入工作的艰苦地界。从一零年夏季开始,主要拍摄地就在靠近唐古拉山脉的怒江源附近,平均海拔在三千米以上,《三万里风》,那部讲述知青宁为玉碎殒命山崖的文艺电影,也让李白头一次当上了正规化妆师,能在片尾演职员表里一闪而过的那种。
或许可以说是前些年工作经验积累的必然结果,但李白心里更偏向于去相信——这其实都是运气。他作为二号化妆师,主要负责男一号的化妆造型,为什么要他这样一对一服务,造型难度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男一脾气古怪,却是本片主要投资商谢氏传媒正捧的红人,处女作就直接拿到一番,戛纳级导演摄影配置,老板还把自己公司出的影后影帝请到这高原来给他搭戏。祝,炎,棠,这本就是个听起来要大红大紫的名字,其人更是神秘莫测,年仅十九,身世不详,只知道是香港同胞,在美国待过,但普通话说得毫无破绽,并且相传刚开机就气跑了在业内名声赫赫的一号化妆师,这才落到李白这个骂半天也回不上半句牢骚的软包子手中。
更让李白坚信自己撞大运的是,祝炎棠好像被冤枉了。他只不过是长得过分俊美,笑起来艳而不妖,不笑时就骤冷到凌厉的程度,仿佛能带低周围温度,让人不敢亲近,真正相处起来其实挺有意思,稍微有点神经质而已。
也不知怎的,他们两个就迅速发展成了可以偷偷给烟的关系——祝炎棠的老板是严禁他抽烟的。李白躲在湖边独自锻炼肺活量的时候,祝炎棠偶尔会偷偷凑过来,从他的烟盒拎走一支廉价的南京,抽得比他还费劲,硬是咳得眼泪汪汪,却乐此不疲;作为交换,李白也能在祝炎棠通宵练台词的夜晚溜进他支在导演组旁边的保温军用帐篷,蹭点他昂贵的护肤品,也用他的新款iPad打游戏,而祝炎棠往往投入太深,时常如在镜头前般忧郁,甚至泪流满面,不跟他搭话,也不看他一眼。
李白喜欢这种默契。
他跟祝炎棠算不上是多好的朋友,至少连对方哪年哪月生,家里有什么亲人都互不了解。当然也不想了解。并且他们经常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一直不明白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这就是种十分舒服的状态,一次次的补妆间隙,周围人都是兵荒马乱,他们俩一个手上稳如泰山一个闭眼任君发挥,都是放松的模样。
不过,这种愉快也有可能是工作顺利的造成的。这片子预算那么大,苦哈哈的剧本也明摆了是往拿奖去的,祝炎棠也并非传言中谢老板包养的花瓶,演技很灵,基本功更是扎实,经常一条过,哭戏都能让场记后勤跟着一块哭出来,妆发这边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而李白做的造型——那些晒痕、雀斑、明亮的眼和干裂的嘴唇,还有渐长的乱发,他全都花了不少心思,每次都能在视觉总监那里过关,也被大导演表扬过几次。
要是没这么顺利,俩人都天天挨批……李白觉得,小神经撞上他这种药不能停的大神经,结果必然惨烈。
有一次休息,剧组里的年轻人开车到附近镇子逛街,他在一家街边小店里看着正在吃炒青稞拌酸奶祝炎棠,突然问,跟这么多大牌前辈合作,你压力大吗?
祝炎棠眨眨眼睛,表示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鬼话。
李白又如实地说,自己待过的剧组里,像他这么自己闷头磨戏的男一号从没见过别人,更别说是在这种走两步都缺氧犯困的高原了。
祝炎棠就笑,笑得挺潋滟,过了好一阵才说,我只是不想让老板觉得白花钱。
如果白花钱一次还好,两次的话,就会换别人了吧?他捏着小勺在酸奶里戳来戳去,抓来李白的帽子给自己遮太阳,念叨着自己的道理。我要把机会数清楚啊。
机会。
人人都想要机会,但也不是人人都配。
李白终于抬起一条腿,接下来,又是另一条,他像初初学步的孩童那样朝第二扇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