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也没有比这更失败的报复了,承受者最无谓,施加者更心痛。

“想吃桔子了。”肖池甯仰头望向正站在床头边上和一板胶囊较劲的肖照山,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吃桔子。”

他倒想看看肖照山要怎么用一只手剥桔子,怎么将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态度坚持到底。说不定等他睡了一觉起来,肖照山就如独自摸索如何单手系鞋带、单手翻书一般,再次“没什么大不了”地找到了用一只手剥桔子的技巧。

肖照山自然不知道肖池甯是在生气,他听到这样的暗示,脑海里想的不是去哪里买桔子,而是肖池甯已经很久没叫过他“爸爸”了。平日里他要么用眼神示弱,要么直接省略称呼,开门见山地提要求。总之,就是不叫“爸爸”。

祸福相依,平静偶尔也致命。他们这半个月来似乎相处得过分和睦了,和睦到他后来回味肖池甯清醒过来的那几分钟里他们的亲昵,都如镜中花水中月一场雾。

只有某一天晚上,肖池甯的手术伤口幸运地没有发痒作痛,难得早早入睡,却在半夜陷入梦魇,不断发出模糊且微弱的求救声时,他才依稀听到了一声“爸爸”。

他迅速从行军床上翻身起来,摸黑抓住了肖池甯的手,捧在脸侧心软地亲了又亲,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了他一整夜。

天亮后,两人又恢复成了那对关系微妙的父子。肖照山假装无事发生过,特意等到他被护士带去门诊大楼做检查,才偷偷找到主治医生,询问肖池甯患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可能性。

之前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尚未意识到眼前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仍有掩饰恐惧与绝望的余力。肖池甯表现得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这个天儿桔子还没上市。”他把好不容易抠下来的胶囊递到肖池甯嘴边,“再等一段时间给你买吧。”

肖池甯把药乖乖含进口腔,说:“我现在就想吃。”

肖照山以为他在撒娇,好言好语地劝道:“桔子太凉了,你胃还没好全,别想了。”

于是肖池甯一下午都没搭理他。

医院里的时间和别处的时间永远不在同一维度,漫长得让人不耐烦。病房里唯一的电视要同时照顾三个家庭的喜好,任重道远,肖照山对讲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没兴趣,向来是把遥控器让给另外两家去“谦让”的。

肖池甯先前拒绝了他读马尔克斯的提议,说自己要睡觉,但真闭上眼了又睡不着。

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女主人公之一的独生女却哭得很大声。她尖叫着质问她妈妈:“你以为我想被你抚养吗?!你成天只知道钱钱钱,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和我爸在想什么?怪不得他会和你离婚!”

肖池甯听得头疼。他捂着肚子上的疤,缓缓翻了个身侧躺着。

“睡不着?”肖照山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前来到了床边,俯在他耳侧这样问道。

肖池甯猛地睁开眼瞪他:“滚!”

肖照山感觉自己的脾气在这大半个月里被逼仄嘈杂的环境、极其有限的生活条件和入夜后肖池甯时不时发作的梦魇给磨得快没了。医院果真是人性的放大镜、自我的角斗场。如果董欣现在来问他有没有下定决心改变自己,他起码不会再心虚了。

“手很痛?”他试图为肖池甯莫名其妙的怒火寻找一个可靠的理由,“要我揉一揉吗?”

肖池甯更暴躁了:“医生说了是正常的,你烦不烦?”

肖照山姑且当他是被持久的疼痛折磨得神经过于敏感了。

他揉了揉肖池甯的头发,说:“说话别这么用力,小心绷着伤口,到时候疼的还是你。”

肖照山身上的檀香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鼻边久久不散,肖池甯想把他推开,让他滚得越远越好,无奈腹部使不上劲,一用力伤口就扯着疼。

“给你读书吧,听得无聊了就好睡了。”肖照山说。

肖池甯别开脸,气呼呼地看着天花板。

肖照山知道他不会好好回答,径直把凳子拖近了一点,翻开自己刚才在读的短篇小说集念给他听。

开头离奇的熟悉,肖池甯忍不住扭头瞄了瞄书的封面。好家伙,竟然真的是《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他重新闭上眼,企图蒙骗自己看不见约等于听不见。

同房的两个患者已经换了一拨,新来的小伙子刚做完盲肠切除手术,暂时不能吃东西,这会儿正虚弱地和他忙着看电视的妈妈讨价还价。

“想吃炸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