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春节还有五天,秦淮的补习班终于放假,陈可南和老马的课也在同一天停了。最后一天下课后,秦淮问起陈可南的春节安排,那时他正在倒酒,平淡地说了句“回家”,说完又去看瓶子里没剩下多少的酒。秦淮看在眼里,打消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年关越近,秦淮的父母就越忙,仿佛那些人际关系一过年夜,就成了明日黄花。他的同学们不是回到老家就是忙着跟父母走亲戚,他一个人出门,一整条街的商铺都落着锁,卷帘门森然地凝着灰尘与寒气。
他买的《血誓6》刚刚才从美国发货,喜欢的球队最近也没有赛事,他无事可做,于是整天整天地卷在被窝里看漫画,落地灯一直亮到深夜。他总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等着那老鼠叫一般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然后是匆匆上楼的脚步声和从门口传来的训斥。他发誓,只需要任何一点响动,他就会马上关灯躲进被窝。
但灯一直亮到早上,两个晚上后,他的漫画书全看完了。
直到大年二十九,秦淮家的两位老总才算真正歇下来。余俪的父母,也就是秦淮的姥姥姥爷,早几年过世了,秦淮的舅舅姨妈们有的迁去外地,有的移民国外,还在本地的兄弟姊妹们每年只是简单地吃个团年饭。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都在秦淮爷爷家过,他奶奶前年也过世了,老爷子一个人住,一年到头都静如死水的家这两天就像被大火煮沸了的水,咕嘟嘟地直吐热气。
秦家总共六个兄弟姊妹,秦淮父亲是老小,秦淮也是,他上头那个最小的堂姐今年也念大三了。秦淮跟谁都说不上话,他也不喜欢挤在他们中间,像有一屋子的爸妈。
秦淮爷爷是从民航公司退休的,秦淮的伯伯姑妈们也有一半如今在各大民航工作,还有一个伯伯在银行,跟秦淮父亲在工作业务上有些交集。他就坐在角落,听着一大屋子的人没完没了地说话,每扇窗户都留了缝,可他还是闷热得满背流汗。他母亲把他从这个堂哥跟前推到那个堂姐身边,听他们讲便宜的二手跑车,打折季买的包,最新款的羊绒大衣,最好的国际幼儿园,带露台的洋房,新开的西餐厅。浑浊的空气挤满了他的肺叶,他甚至想突然大叫一声,让他们都以为他疯了,然后把他丢到外面去。
他不知道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比起那些东西,如果非要谈的话,他也许会愿意讲讲今早上做的那个滑稽的梦,那只跟着他走了一整条街的流浪猫,以及落在上嘴唇的雪尝起来有一点隐约的咸味。
堂哥刚从法国旅游回来,送了叔叔伯伯们每人一瓶红酒,秦淮听得走了神,借口说喝水,跑到饭厅里坐着发呆,对着酒瓶的倒影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可笑的表情。然后拿起属于他爸的那瓶,仔仔细细地看上面他根本不认识的法文。冰凉的玻璃瓶被手掌捂得温热,他忽然想起陈可南。
他想知道这酒鬼过年的时候是不是更加酒不离手。跟谁喝呢,他父亲,兄弟,还是叔叔伯伯之类的亲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陈可南的了解仅限于这个人本身,但实际上他对陈可南连了解也算不上。而陈可南却知道他那么多事。他又把酒瓶放下,同时觉得这屋子更闷了。
初四大家按照说好的,二伯做东,去城郊一家度假酒店。除了亲戚,还来了些二伯的朋友,其中有些也是秦淮父亲的熟人。秦淮坐在离众人最远的角落里,搂着自己四岁的堂侄女,听她给自己念英语读本上的单词,他则不厌其烦地把她满头的小辫子拨来拨去,逗着她叫“小叔”。余俪走过来,数落他躲在这儿不见人,叫赶紧去找他爸。秦淮只装听不见。余俪哄走了小丫头,亲自拧着秦淮,把他丢到那群谈笑风生的男人里,微笑地逼着他挨个儿叫了一整圈的叔叔。
男人们热切地询问他的一切,秦淮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尽力敷衍。秦旭宏不许他走开一刻,回绝了他的各种借口,秦淮终于翻脸,瞪着他说:“你干吗把我拴在这儿?”
“你吼什么,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秦旭宏不悦地扫了他一眼,看向别处,冷淡地说,“你又要跑哪儿去?我不信你有什么正事非得现在做不可。”
“你管我有什么事,反正我不想跟着你应酬。你从来不问我的意见。”
“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还未必有。你长大才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现在跟你说你是不会听的。”
“反正什么都比你这些破应酬重要,我才不在这儿浪费时间。”
“你以后会后悔的。”
“你永远只会说这一句,”秦淮脱口而出,“我最后悔生在你家里!”
秦旭宏一怔,恼怒地看向他,“你要有本事,就跑到外面去,最好一辈子别靠我。”
不远处的二伯看见了,撂下话头走过来,秦淮怕他拦住自己,立刻掉头朝大门快步走去,一出门就跑到大街上,把酒店远远撇在身后。
酒店位置偏僻,秦淮在门口等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打到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他才发现自己没带家门钥匙,只好硬着头皮告诉司机去市中心。
车费花掉了他身上几乎所有的钱,他觉得当时真应该走上两公里去坐地铁。一钻出车,寒风就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市中心的大型商场都还开着,他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觉得饿了,却没有找到一家眼下吃得起的馆子。秦淮怒气冲冲地走出商场,在路边的垃圾桶旁站住了,四周干干净净的,甚至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踢一脚泄愤。
他在冷风里站得手脚冰冷,终于想起附近似乎是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裹紧羽绒服,兴冲冲地穿过小街,一阵大风吹过,路两旁的雪松簌簌摇动,一些碎雪滑落梢头,正好砸在他后颈上,惊得他气急败坏地骂娘。
便利店的招牌在铅块似的夜色里放射出惨白的冷光,秦淮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收银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去拔手指上的倒刺。唯一一个客人在货架之间穿行,秦淮经过时,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装着好几盒泡面的篮子,不由暗自发笑,却发现那人正在看自己。
秦淮不知不觉也打量起那个人,他感到隐约有些眼熟,眉头刚刚皱起,那人先开口了。“你是陈可南的那个学生?”
秦淮吓了一跳,愣愣地瞪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想起这人是那次在警丨察局里给他们做笔录的警丨察。跟陈可南好像是朋友,但秦淮不记得他的名字。
他又自我介绍了一遍,说自己叫周源。秦淮被他过分的热切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寒暄了两句,说自己寒假在陈可南家里补课。周源说他今年春节因为工作就没回家,一个人又懒得做饭,“要不是陈可南中午叫我出来吃饭,这么大冷天谁想出来。你跟你家里人出来买东西?”
“呃,不是。”秦淮耸了耸肩,忽然问,“陈可……老师不是回老家了吗?他回来了?”
“回来了啊,今早上回来的。”周源朝他笑了笑,“别担心,这会儿还是春节呢,难道他还叫你上课?”他跟秦淮说了新年好,道过别,就去收银台结账。
等他一走,秦淮立马向收银员借了手机,拨通陈可南的电话——他父母坚决不给他买手机,几个常用的号码都记在脑子里——等待的间隙,他突然为给陈可南打电话感到奇怪。但还没等他来得及挂上,那头已经接了起来。
“喂,哪位?”
秦淮背过身,走到货架之间,压低了声音,“是我。”
“谁啊?”陈可南随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