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部分看电影的人来说,他们的时间稍微过于早了。满场观众寥寥,只有一对看起来是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两对结伴的女孩子,和一个还算年轻的微胖男人,背着印了什么图案的双肩包。
“《星际王座》!”秦淮情不自禁地低声叫道,“你看!”
陈可南顺着他指的看过去,忍不住笑:“喏,那不就是一个人来的。”
秦淮抱紧了爆米花的纸桶,“不就挺傻的。”
陈可南靠在椅背上,“我要是你就自己去看,谁跟老师一块儿看电影啊?”
“谢谢。”秦淮讥讽他,嚼着爆米花,“你不提我都忘了你还是个人民教师。”
陈可南凑过去,从他怀里抓了几颗,“我才发现你总要人陪。你每天上学迟到不会因为在家里哭吧?”
“少说屁话啊。”秦淮看也不看他,“别惹我。”
陈可南远离了他,仍旧靠回去,“怕人揭短,这习惯可不好。”
秦淮的回答是把爆米花咬得咯吱响。
陈可南对着放映广告的幕布微微笑出声。突然灯光同时熄灭,笑声的尾音还没有完全消散,仿佛这笑声是一阵风,吹熄了满堂灯火。
第23章
电影大出秦淮意料,或者说,比他最坏的预想更加糟糕。大约就是所谓的文艺片,横冲直撞的情节,没头没脑的台词,还有那些看起来很漂亮但沉闷至极的长长的镜头,仿佛一个几分钟不眨眼的人,让秦淮跟着两眼发酸。
情节终于松弛下来,陈可南分了神,这才留意到旁边一直不停在吃爆米花的人没了声音,两只手也不动了。他猜秦淮睡着了。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镜头一转,幕布上的雪地映得放映厅里一片雪亮,同时也照亮了秦淮的睡脸。他的头歪向陈可南一侧,几乎滑下半个椅背,像要随时栽到他们中间的扶手上;身体扭向另一侧,爆米花桶斜放在肚皮上,两只手还不忘虚搂着。和纪录片里那些含着食物睡觉的啮齿动物如出一辙。陈可南忍住笑,小心翼翼地伸过手,从他怀里取走那个很可能在下一秒就打翻在地的纸桶。靠近的时候,肩膀几乎碰到秦淮的脸,他莫名生出一种类似虎口夺食的紧张,更让他觉得滑稽。
忽然,电影的声音消失了,主人公沉默着,观众也跟着沉默。陈可南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跳,随即被旁边秦淮呼吸的声音盖了过去。大概是这样的姿势出气不畅,他的呼吸听上去过于沉重,漫长的吸气的尽头,似乎可以听见细微的一闪而逝的鼾声。轻得像老鼠的鼾声,或是别的什么更小的动物。陈可南被这鼾声引得无声地笑起来,他第一次发觉鼾声也是可以不使人厌烦的。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响,秦淮气息一紧,惊醒过来。陈可南正往嘴里塞爆米花,低声问:“睡得怎么样?”
秦淮往肚子上一模,摸了个空,猛地坐直身子,四下寻找什么。陈可南把爆米花桶递过去,秦淮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两手接过来,松了口气似的,慢慢靠回椅子上。“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陈可南就笑。电影里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秦淮没有再睡着,只好百无聊赖地盯着电影。当那个黑衣男人擒住那个女人,把她推到小旅馆的门上时,他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坐直了身体。一男一女撞开房门,挤到那张狭小陈旧的窄床上,男人掀起女人的旗袍下摆,野蛮地抽出自己的皮带。秦淮忽然感觉唾液不再分泌了,舌头的后部粘在了口腔内丨壁上。他努力又咽了一口,舌头终于从下排的后槽牙间脱身,仿佛听见“滋”的一声,像鱼从石头缝里挤出去。
他看向陈可南,没有转头,只是把眼珠斜到最大角度,有点隐隐作痛。没有看见陈可南的脸。他看到中间扶手里放着的可乐,于是扭过整个上半身,动作夸张地用更远的右手举起它。坐在黑暗里的陈可南平静地望着屏幕,秦淮喝了一口可乐,只觉得一条小蛇从舌上直滑进胃里。青苔石缝里生活的蛇,又阴又冷,满身滑腻的粘液。像房间里女人的叫声。
房间的窗户上渐渐起了一层雾,秦淮却觉得是自己眼前的雾。湿凉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不知怎么的,隔着这层雾,那个男人看上去倒像陈可南。哪里像,又说不上来。秦淮闻到舌头上传来血的气味,又像是陈可南身上传来的,或者是屏幕中间那个男人的气味。他终于意识到那不是血而是性的味道。像一把枪。
心脏猛跳起来,让他头晕目眩,他假装去挠前额,额头贴上掌心,这才发觉掌纹里全是腥气的汗。
陈可南忽然一动,摸出了手机,有人给他打电话。幕布上的景象变成了一条深巷,秦淮几乎长长舒了口气。陈可南挂断了电话,给那个人发短信。秦淮这时才感到背上的肌肉酸疼,他累极似的瘫回软椅上,闭上眼睛,不再动了。
从电影院出来,秦淮一直魂不守舍,混混沌沌地跟着陈可南去了负一层的进口超市。酒鬼挑红酒去了,秦淮怕导购小姐过来纠缠,钻进了旁边同样冷清的啤酒货架。深色的酒瓶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像无数只同时望来的狭长眼睛。他揉了揉脸颊,脑子里什么东西嗡嗡地响,有时盖过了超市里的喧闹,各种声音变成一片海,一时远,一时近。他整个人也像泡在海水里,一时热,一时冷。
“你在这儿。”陈可南抱着瓶红酒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跟前的货架,“看什么呢?”
秦淮回过神,去看价签上的名字,“随便看看。”说着拿起一瓶,仔细辨认上面的花体字母。
“这个比较苦。”陈可南在旁边说,指着另外两种包装的瓶子,“这两种酒精度更低,味道也淡一点。下面这个更香。”他朝秦淮一笑,拿走他手里的那瓶,放回货架,“不过呢,小孩不能喝酒。”
“这儿有你没喝过的牌子吗?”秦淮忍不住讥讽他。
陈可南并不回答,笑了一笑,透着股冷淡。秦淮自觉没趣,闭上了嘴。
还不到五点,天色已经黑透了,只有天边仅存一线灰蓝泛白的光,反而更觉得天要塌下来。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脏雪。秦淮屏住呼吸,带了手套的两只手死死抓住领口,那外套却像纸糊的,被风一吹就裂了口,冷风转眼灌满了身体,他像一只马上就要被灌足气的皮袋子,跌跌撞撞的,随时都要翻个跟头,卷到天上去。每片雪都像一张长满锋利小齿的雪白的嘴,一沾上脸,就用尽全力扯下一块肉。
秦淮几乎是扑进地铁站,不管不顾,甚至一头撞到了陈可南的背上,挂在他大衣上的几十张小嘴立刻咬住了秦淮的脖子。两人各自拍去身上的雪,像两头刚从泥沼里爬出的熊。车站里的热气不一会儿就让人手脚潮湿,陈可南解开大衣扣子,摘下围巾,拍去上面的雪,秦淮用纸巾在后领子里随便擦了擦,抱着装光盘的袋子盯着他。
陈可南把围巾递给他,秦淮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