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佟帅忽然觉得,自己也像那厂牌一样,被胡乱丢在了一旁。
何晶,连水县何滩人,1976年4月生人,中专没毕业就进了城,在一个远方亲戚家做保姆,照顾他们刚出生的女儿。 亲戚在市直机关上班,何晶叫他二哥,其实隔得很远,血缘浓度在好几个数量级以下。二哥二嫂都是读书人,念过大学,但文革时也都下乡插过队,因此并没有用城里人独有的眼光去看她,而是给予了她在这个城市中极为难得的一点自尊。 那一年也是1993年。 她在二哥二嫂家做了三年事,始终同吃同住。 三年后的一个秋天,二哥悄悄地塞给她三百块钱,说家乡的小麦熟了,又一年农忙到了,你也该回去了。
站在与生活了三年的小区相对的马路另一头,何晶突然看见天边飞过一只奇怪的鸟,那鸟长着一片鲜红色的胸羽,以一种高傲而愤怒的姿势,在这城市的上空盘旋着。
然后她的视线离开了那只鸟,慢慢下移。经过了一辆飞驰而过的黄面的,她看见马路的对面站着一个青年,手里提着简陋而不体面的网兜,眼中有着与她相似的困惑。
1996年,农转非已经不再像计划经济时代时那样金光四射。城市向它的周边张开了怀抱。距离《外来妹》的热播已经过去快六年。 路边房地产广告悄然而立。城镇户口意味着分配住房这一命题成为了一去不回的历史。
次年二月,二十一岁的佟帅和二十一岁的何晶在出租房里订下了彼此终生,与此同时,电视里时代的总设计师安详入眠。 没有人站在大街上哭泣。 人们只是在见面是谈论着这件事情,仅仅是谈论。 生活不再是一个舞台,不再需要他们时时刻刻表演于无形的监视之下,因此他们可以不用再为了谁的死去而表面哭泣,内心窃喜。 于是他们的生活依旧。
年轻人在简陋的棚屋里做爱。
他们在彼此炽热的身体中到达愉悦的顶峰,他浑身是汗,握着她的肩膀,那力度像是要把她揉碎。他大声说:“我爱你!我今生今世只爱你!”
她突然感到害怕,那一点喜悦全部揉进了自卑带来的恐慌中,但她并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卑,反而挺起胸脯,她捂住他的嘴,制止他:“别这样,城里人才说爱来爱去的,做作,虚伪!”
然后她听见电视机里似乎有人在歌唱:“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又似乎有人在慷慨激昂:“让我们一起张开怀抱,迎接香港回归,开启一段崭新的历史!”
他忽然激动而疯狂地亲吻着她,他说:你看,香港都要回归了!是的,香港要回归了,然后是澳门,我们的国家正变得强大。我们应该留在这里,留在城市里。
其实他并不知道,香港回归跟留在城市里有什么逻辑上的直接联系,甚至他也完全没有主意,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她望着天花板,突然觉得顶上那天也似乎开阔了许多,她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我们应该留在这里。
就在他们近似迷惘的憧憬之间,一个新的时代,就此展开。
没有人知道它会不会变得更好,但每个人都在想,至少它不会变得更糟。
我和袁城回到律所,从事发地开始走起,一路走到城管局。 我一直把自己想象成佟帅,想还原整个故事,这期间,竟突发了一种莫名的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