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搞在市民广场,顶着三十六七的高温,坐实一条长桌,我觉得此情此景绝对可以对得起法律人共同体的良心——想起92年军训结束,学校抽风,跟电视台合起来搞面子工程,大练方阵,最后竟然请到石城军区的某少将前来阅兵。石城作为举国闻名的几大火炉之一,果然没有令人失望,是日,中暑之景此起彼伏,你方躺平我登场,最令人欣慰的是竟然还倒下去两个教官。而少将同志一共露面不足六十秒便稳稳当当地钻进红旗扬长而去——在那短暂如一瞬的六十秒里,始终令人动容地全程撑伞、护其左右的正是法律人的良心之一,我们法律系的系主任。
前来咨询的群众大多手里攥着一把血泪史,我深觉将他们的经历写出来一定能成为热卖大部头,赶超时下热销之作《戏说清朝十六帝》。它有剧情有萌点有争议有内涵,叙事强,逻辑缜,唯一的缺点就是大概一辈子过不了政审。
这些人大多都是“上钉维”范畴里的,个个烫手,件件烧人,石城政府把这些烤得遍体通红的山芋通通都推给律师,不得不说深谋远虑:“群众的困难,我们政府一定找人帮你解决”的反面是“律师游走在体制外,无权无背景,只要你敢犯上,想抓一样抓,想搞一样搞”。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面前一个外地民工,承诺免费替他向工头索要03年开始拖欠的工资,一边掏出手机给林寒川回信息。
几天前,在林寒川的帮助下,我终于把一些异常的事情搞了清楚:为什么程语这小子能知道我喜欢男人,又为什么他找上我的代理案,故意用了个标的两百万。这些日子以来,他就像个幽灵,始终伴我左右,而我浑然不觉。
不过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林寒川依旧与我身处同一战壕,并身体力行为我排忧解难,上级光环笼罩下,换我一时安心。说到底,就算程语半夜持刀翻进我卧室找我索命,都不及林寒川动动手指办我来得恐怖,前者不过一刀,后者却是半辈子的地狱。
而程语,不,应该叫杨其志,他下一步将要做什么,是我目前最感兴趣的问题。
“律师同志,我给您跪下了,您就是我们的青天!”民工同志作势要起,我连忙拦住他,说你别谢我,要谢也得先谢国家,回去告诉你的工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法律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
为了社会的和谐,也请大家一定要相信法制的力量,凡事先找相关部门,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我又补充了一句。
他一躬到底:“贾律师,像您这么有良心的律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哇!”我说行了行了,也别打灯笼了,打个的回去吧,这天热的。说完掏出五十块递给他,他瞪着一双小眼睛看我,差点没哭出来。
袁城在一旁拆台,说贾臣你当律师可惜了,改行上春晚吧,这口才,郭德纲听了都得哭。我说您有本事别在我身上寻乐子成不成,你看隔壁那个秦教授简称禽兽的怎么样?绝对的伪君子假道学,就等你来揭开他身上一张假人皮了。袁城脸一板,说老秦是正派人,你别欺负他啊。我说对,统战部里全是正派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再搭理我。
打发了民工兄弟,我早已是汗流浃背,准备让何茜替我坐会儿,刚拧开矿泉水的瓶盖灌了两口,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那人说,贾律师,我有个案子,看看你感不感兴趣。
我眼皮一跳,竟然是程语,他递了一份材料过来,我根本不接,手按在矿泉水瓶盖上,说我们今天是法律援助专场,我看你不像是需要援助的对象。
他知道我会拒绝,早已准备好说辞,说贾律师,我向全石城几乎所有的律所投过材料,但没有一家肯受理,您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围观,我不好再多说,只能接过材料袋,抽出一看,正是关于杨光案的,知道这人此行不善,似乎有意与我开战,于是便定了定神,说杨先生,刑事诉讼不归我管,我给你推荐一位优秀的刑辩律师,他叫秦曙光,就在那边,我向你保证,他绝对是行业中的精英,业务水平超过我之上太多。说完便把信封递还给他。
他听我喊他杨先生,先是愣了几秒,而后淡淡地笑了笑,说这个案子当初就是您经手的,我想找您更加合适吧。
在这个公众场合,他有备而来,本来就为让我下不了台,我若拒接,总要说出拒接的理由,于是便喝了口水,说杨先生,令尊这个案子是个铁案,既然你知道当初是我经办的,就应该清楚我已经尽过力了。虽然从个人角度来讲,对令尊遭遇表示同情,但从司法从业角度来讲,维护社会公序良俗是我们每个法律人应尽的责任,是不容主观因素干涉的客观意识形态,是超越个人情感之上的义务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