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清用平静的语气,简单地交代了这些钱的去处,所有的去处都指向一处——他弟弟彦予。
“去年彦予毕业,找了几份工作都不满意,他说不想给别人打工,想自己创业做老板,没有本钱。我跟你提过,你没同意……李老师说彦予天天在家叹气,被我爸教训出去喝酒半夜回来烂醉,父子俩还因此吵架,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拿了五十万给他……可是不够,又追加了五十万。今年五月份他的资金周转不开,公司就要倒闭……彦予说如果破产的话我之前借给他的那部分就再也拿不会来了,让我再借给他一笔钱,我又陆续给了他一些……我没想到开公司需要那么多钱。”他咬咬牙,继续无血无泪地说下去,“最后一笔是上周你出差的时候……我拿了一百万给李老师,让他给彦予买婚房……”他闭上嘴垂下头,实在无话交代了。
陈建林摸着衣服口袋,一无所获,终于在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啪地点了烟,他坐在那里眯起眼,细想到底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和彦清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从来是不管钱的,或者说现金存款的这一部分他是完全撒手的,赚回来的他就交给彦清去存起来,他也从来没问过具体数目,大概就二三百万吧,不多,反正也不少了,够他们一家临时有个事情花花,孩子的教育费,父母若有个急病住院的费用,他从来不用操心。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辛苦赚回来的钱竟然是这样被花掉的——被刚大学毕业不想脚踏实地工作一心做老板梦的“舅子”败掉。
彦予他从前见面不多,印象里那孩子和彦清彦父的气质都不一样,小小年纪一股市侩轻浮味道,陈建林本能地不喜欢这种人,可是自觉并无亏待。
去年彦予大学毕业,曾经通过彦清提出想到他的公司就职。陈建林对此还是十分重视的,亲自跟人事部打了招呼,然而后来听负责面试的人跟他委婉地说如果录取彦予,不好安排合适的位置给他。人家说的相当委婉,陈建林一时也没明白怎么不好安排,后来又亲自跟他谈了一次才明白,不是不好安排,是真没地儿安排。
彦予在他的办公室里口若悬河地谈论自己那些对股票对财经对期货狗屁不通的见解,内容除了不知从哪里看来的邪门理论就是自己的臆想,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道听途说的绯闻八卦,却被他说成了不得的内幕。
陈建林试探地问:“那么你希望在我们公司做个什么职位呢?”
彦予说:“我觉得依照我能为公司创造的价值来说就当然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越高的位置当然越好。不过我也知道我刚毕业,还是从下面做起来比较好。我认为做陈哥你的副手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句话把陈建林说的无言以对。感情现在年轻人都是把自大当自信了么?就算是这个公司的富二代太子党也不能这样就进来了吧。听他那意思别说做副手,就是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也还是委屈了。
陈建林当时并没有说什么,然而回头还是让人事部正常处理,不用顾及他的面子。
话虽如此人事部还是给了他面子的,录用了彦予,不过只给了个普通业务员的职务,彦予并没有来报道。
陈建林不能否认自己在知道这一消息的时候心里偷偷地松了口气,觉得简直是险险避过一劫,让这样的“舅子”在公司里招摇过市简直是给自己的职场生涯设置路障。
现在回想起来彦清似乎确实提过可不可以借钱给彦予开公司的话,可是陈建林当时一口回绝,眼高手低的人他见得多了,甚至他年轻的时候也多少有点。那样的彦予是没有成功的可能的,借钱给他就等于肉包子打狗——这话他说给彦清听之后,做哥哥的就再也没提过。之后陈建林也没当回事。
可是他没想到上帝给他开了一扇窗却偷偷关了一扇门。一年半后的今天,彦予晋级为他生活中的超级路障,自己如若不以刘翔曾经巅峰状态的百米跨栏之姿勇猛翻越的话,必将被绊倒在阴沟里。
近三百万的现金借贷,即使对能赚钱如陈建林来说也不算一笔小数目,何况,现在不单单是钱的问题……
他们俩人一个仰头抽烟,一个低头垂眼,从正面看像是一副压抑的电影构图,没有所谓眼神的沟通,没有心灵的交流,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用鼻子都能闻到的隔阂、烦躁和独孤。
陈建林捏着烟屁股,眯着眼,“是说你同我商量过,我没答应,于是你背着我借给他——也就是说,无论我是否答应你都会借钱给他。”
彦清抬不起头,“对不起。”——这是他唯一能说的。
陈建林把烟蒂掐灭在茶几上,一时手里没有了抓挠,心里却如百爪挠心,就像身体里有一股炙热的岩浆不停地向上涌,马上就要喷发,如果强行压抑的话就会把他自己里面烧掉。
若是以前的他一定不假思索地把怒气发泄出来,把自己的不满和失望全部倒出来,可是现在他不能……
彦清本来就思虑过重,隐隐有郁郁成疾之症,更不用说他少年时代就得过那个病,现在已经不行几个月……
陈建林苦苦思索,要怎么说?怎么做?怎么处理?
在说与不说之间已成内伤。
愤怒和失望的岩浆最后喷薄而出,他一拳敲在茶几上,厚重的钢化玻璃桌面并没有出现那种应声粉碎的场面,只是他的血肉之手顿时破皮伤骨,骨节处一团血肉模糊——陈建林气恼到极点只能拿自己出气。锐痛瞬间冲击他的大脑,十指连心,手痛,更是心痛。
彦清“啊”地一声吓住了,然后反应过来忙去拉他的手看。
陈建林暂时无法勉强自己假装原谅大度什么的,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吼:“你究竟把我把这个家当做什么了?!”一把甩开不让碰。
彦清本来自觉理亏气短,被一吼一甩之下,倒退两步跌坐在沙发上,呆愣愣地看着陈建林。
陈安迪听见动静从他房间里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陈建林骂道:“回你的房间不许出来!”因为他从来未像现在这样怒发冲冠,陈安迪并不敢像平时那样造次,二话不说听话关上门。
陈建林如笼子里的狮子一样来回烦躁地踱着步子,手上的血蜿蜒流下,滴在白色长毛地毯上,触目惊心。他的脑子很乱,有无数指责的话想说。
他想说:“你难道把我当成赚钱机器?我赚钱养家没什么,赚了钱的目的也就是想让你和孩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什么出差啊加班啊压力呀,都不算什么!可是我没有义务赚钱为你的异母弟弟开公司!更让我伤心的是你、是你对待我的态度!尊重、信任在哪?沟通理解在哪?你什么也不对我说,我什么也不听,只会用压抑自己的方式给我施加压力?用瞒天过海的方式解决问题?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