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寒香水(四)

临滨城外壁垒森严,方圆十里有军队安营扎寨,百姓不得靠近。再往南行三十里,就是汪洋大海,一抬眼就能看到拔海而起的悬崖峭壁,万海峰仿佛屹立在大陆尽头,如同沉默巍峨的海神,幽幽注视着人间。

而距离朝廷军队扎营不远之外的密林里,竟也有一小片营地,灰绿的帐篷掩映在交错复杂的枝叶间,日夜不生明火,声息悄然,以至于朝廷鹰犬竟无人发现。

将阵营设在敌营家门口,闻风而动,草木皆兵,每时每刻都要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如此折磨自己,非殷成澜外再无他人。

而此时,殷成澜坐在营帐中,闭上眼,好像就能听到不远处军队的操练声——步兵营长矛的突刺,骑兵营里马蹄不安的躁动,火铳营里火|枪上膛以及舟师拔锚入海的轰鸣声。

即便不在前线,他也能看见被血染红的海面,海浪卷起浮尸没入汪洋深处,厮杀声在汹涌的大海里微不可听,只能看见大荆黑色的战船长风破浪冲撞上万海峰陡峭的崖壁。

皇帝竟派了四大营来对付他,真是煞费苦心,殷成澜露出疯狂的笑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遂,倾巢而动,负险固守,以海为屏,鸟为目,山为躯,三战三捷,大败朝廷。

月余,战讯传入大荆国都,深宫高墙内,皇帝猝然从梦中惊醒,一脊冷汗。

殿外守夜的总管公公连忙迈着小脚走了进来:“皇上,可要奴才传御医?”

皇帝用手重重捶了一下额角,猛地抬起头盯着前方,眼珠血红:“还没攻下来是不是?是不是!几天了,废物,都是废物!”

公公慌忙跪了下来,伏的极低,浑身发颤,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掀开被子,赤脚在大殿中来回走动,疯魔一样,用手臂撕扯着头发,太阳穴鼓起的青筋急速跳动,他突然站住,怒声道:“为什么杀不了他,为什么,谁来告诉朕,究竟怎么才能杀了他!!!”

公公本来跪行跟在皇帝身后,猛地听见这一声,几乎将身上的肥肉都抖掉,天子之怒回荡在昏暗的大殿里,接着,皇帝却安静下来。

公公跪趴了一会儿,颤巍巍抬头去看,就看见皇帝目呲俱裂,嘴张着,明明已经歇斯底里,却好像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公公惊疑不定的去扶皇帝的脚,皇帝浑身一震,一口积血便喷了出来,随即,人也瘫到在地,目光直勾勾的。

“皇上!奴才这就去传御医,去传……”

忽然,一声浑厚的钟鸣自寂静的深夜荡出,八面而来,带着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镇静。

皇帝怒睁的眸子动了动,苍筋浮起的手一把抓住公公,喘了一口气,哑声说:“传山月来……不要御医,让山月来。”

山月禅师披夜色入大殿,念佛讲经,燃香诵禅,一夜滴漏到天明。

皇帝靠在床榻上,披头散发,形容憔悴,低声说:“禅师。”

木鱼声停了,山月垂眉低眸,温声道:“陛下气血凝滞,是思虑过甚。”

皇帝痴痴笑了一下,说:“朕这一辈子只做错过一件事。”

山月心中微讶,面上却波澜不惊:“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皇帝道:“改?不,改不了。”

他声音喑哑,每每提及过去,就有种说不出的渺茫,皇帝缓缓说:“朕也不能改,只能让这个错误继续错下去,朕才能守着大荆国泰民安。”

山月心里的波澜渐渐平静下来,他抬眸看了一眼皇帝,清楚的看见他眉目间阴沉的厉色和杀意。有的错能改,有的错不能改,有的错有人愿意悔改,而有的错,也亦有人甘愿彻底错下去,宁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山月已经明白了。

他将殷红的佛珠从腕上取了下来,收在青裟袖中,温声说:“陛下是在苦恼驭凤阁之事吗?”

皇帝猛地抬头盯着他。

山月神色如常,轻声说:“江湖门派,不足为据,虽一时负隅顽抗,终难抵四军之威。贫僧先前游历尘世,对山脉地理有过涉及,陛下可愿一听贫僧之言。”

皇帝倾身抓住他的手腕:“禅师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