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9 章 运筹帷幄·君晚(中)

畜生。

他又一次为自家主人的不要脸程度而震惊。

要不是他在宰相府里当家仆,他一定将这个地痞流氓般的男人从佛寺赶出去,免得玷污佛家净土!

而先前那个“同流合污”的随从颇为上道,“爷,快看,女菩萨出来了!”

解不器眼皮一撩。

“太矮。”

“那,那旁边那个呢?清雅极了,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太寡淡。”

“爷,穿红衣的!”

“太骚。”

“……”

这位爷的法眼怕不是长在天上!

但随从也不敢对年轻公子的喜好指手画脚。

彼时,他们不远处经过一行人。

锥帽少妇被小婢搀扶着上了马车,发髻乌黑,鞋履洁白,轻纱之下,是袅娜如柳的腰身。

解不器一双桃花眼细密地缠着妇人的衣裙。

随从见他失神太久,小声地说,“爷,你不是说,他人之妻,不可欺吗。”

何止是他人之妻。

是朋友妻。

还是……帝王妻!

解不器一眼就认出那女子的身份,她前些日才接了金册,再过不久,就要成了从昭国名正言顺的后了。

他要敬着、远着却不能怜着、疼着的后。

解不器犹记得她第一次回东宫的场景。

当时他是太子的首席谋臣,极其优宠,便连太傅也要退一射之地。

从昭太子血洗了薄云国,灭了琳琅王氏,原本应该是斩草除根,可他偏又将那金尊玉贵的公主留了下来,袒护在心上,出行则是全身覆纱,谁也不许窥见。

于是,谋臣也只能见到,裙摆之下,那双踏进陌生皇城的玲珑绣履。

那脚,应是又小又巧,如同一件精巧的玉器,任由太子在床榻间摆弄。

谋臣并未将这琳琅女放在眼里,她再得宠猖狂,也不过是将一双玲珑玉足踩在掌权者的胸膛上。

能翻出什么风浪?

直到,他扶持的莫侧妃在她这里踢了铁板。

谋深骤感威胁,欲要去除眼中之钉。

解不器向莫侧妃献上一条“去子固宠”的毒计,并栽赃陷害到亡国公主的头上。

毒计成了,那位主儿跌落云端,为证清白,不惜喝了绝嗣药,还绞了头发——那一幕真是惊心动魄,他接了太子密令,要他阻止此事,这也是解不器作为外臣第一次踏足琳琅阁。

白绸写满了经文,悬挂在梁木之上,被日光晒得一片雪茫。

箜篌声清彻楼阁。

而檀香,空旷而寂寥,仿佛引人走进一个不复醒的梦境。

而他就在这寂静的雪白之中,遇上了“众生不及你”的那个人。

对于耻笑一见钟情的纨绔子弟来说,那是天灾骤降。

琳琅王女一身缟素,乌发披散,清冷的侧颜在火光中隐约可见。

她在烧箜篌。

烧她最爱的凤首箜篌。

解不器精通音律,平日也喜好把玩乐器,更是出了名的收集癖,九国名贵的、稀罕的、举世难见的乐器,通过各种渠道流到他的手上。琳琅王氏的“箜篌一绝”,他早有耳闻,而琳琅王氏所珍藏的凤首箜篌,是他一直都得不到的宝物。

听说,这凤首箜篌是琳琅女的嫁妆,要世代相传的。

他更听说,太子灭薄云的前一夜,琳琅台上有王女献曲招婿。

世人不但称她是琳琅仙,更是箜篌神女。

她招到了婿,是乐流太子,仪容俊美,温文尔雅,若是不出意外,两国联姻,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知当晚宫变。

这个窃国计划由主臣双方共同商议,解不器虽然不在当地,但环节为他所设,也算是全程参与,他只是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如此仓促地发动兵变,按照预想,那应该是琳琅王女出嫁的那一日,仪式繁琐,人多手杂,正好动手。

是嫉妒击垮了太子的冷静吗?

解不器心想,谁能不为她的一滴泪而痴迷呢?

譬如此时,她并不流泪,只是轻轻拨弄自己的头发,锋利的剪子绞断一截青丝,便让解不器眉头一皱。

也在失神的瞬间,她及腰青丝落地,切口到了脖颈。

东宫谋臣顾不得尊卑规矩,一手捆住她的手,一手夺下了剪子。

双目接触。

她认出了他,面容苍白,“先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郎忍心毁之?”解不器沉声道,虎口滴血,却不感觉疼。

他只为脚下的头发而可惜。

这么一头黑如乌珠的发,受到多少年的爱护珍惜,她说剪就剪了?

她似是心灰意冷,自嘲一笑,“我国沦丧敌手,我尚且苟且偷生,原想罪女无颜,只求清白一身,中立世间,可我这一分轻薄的雪,总有人要轻之贱之。是,我是俘虏,是罪奴,是你们权贵任由把玩的战利品,可我也是人,不是那豢养的哑雀。”

解不器心口微涩。

这个栽赃毒计,是他献的。

而他,也视她如笼中雀,釜中鱼。

天下群雄逐鹿,夹在其中的公主姬妾,更是男人们掠夺的战利品,以华美的姿态,装饰着他们野心勃勃和战功赫赫。

“万望先生垂怜,允了我,青灯古佛,幽处独行。”

这原本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莫侧妃清除了绊脚石,他也捏住了莫侧妃这一把柄,日后将会化作他的刀刃,立于皇庭之中。

可是——

她唇珠艳丽,似一粒红豆。

解不器万想不到,他竟然动摇了。

他还说——

“女郎难道就甘心吗?”

她豁然抬头,眼睛灿然明亮,仿佛死水焕发生机。

解不器冷不防想起了那一簇海棠花,开在冷宫里欺霜傲雪的海棠花。

仅这一句,两人从此绑住。

解不器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他蛊惑了君王的妃子,还是他被妃子绑上了贼船。

他跟大靖国的太子谢相逢一样,风月游玩,本应片叶不沾身。

但是,他一抬头,便看见琉璃瓦下披着斗篷向他行礼的女郎,暖室里素手替他斟茶的女郎、国宴上温声软语劝他少喝的女郎,以及眼下,上了车,却遗失了一段蒲桃新藤的女郎。

那段蒲桃嫩藤原本攥在妇人的手里,不经意掉了,小婢正要捡起,她温声地说,“算了,落地生根,让它生着吧。”

虽然女郎戴着锥帽,解不器却能感觉到她飞来一眼。

潋滟生波。

她是认出他来了?

“落地生根”,是讽刺他见了她,一动不动地扎根么?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王女。

解不器不由得一笑。

等车马远去,他主动上前,捡起了地上那一段蒲桃藤。

随从出声,“爷,这东西掉地上了,太脏了,不如我给您去里头新裁一段儿?”

解不器爱不释手地赏玩。

“不用了,就这一根,足够了。”

他转身就走,

随从们面面相觑,“爷,您,好不容易来了这地儿,您就不进去了?”

解不器朗然大笑。

“真佛已见,打道回府!”

而琳琅端坐在马车里,身体随着颠簸而起伏。

她歪斜着身体,漫不经心敲打腕骨。

解不器,当朝宰辅,九国之圭玉,她借着他的几分怜惜,与这位九国第一谋士绑上了一条船。

可她在他心里的份量,比起他的主人容经鹤,孰轻孰重?

若是有一天,她要他弑主,他会肯?

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琳琅向来不把自己的赌注放在男人的顾惜上,期望一个人太多,反噬的还是己身。

她秘密出宫,又秘密回宫,皇城的主人一概不知。

容经鹤又取了几件新奇的玩意儿逗她欢心。

琳琅柔情脉脉看着他,又仿佛透着他看另一个人。

系统的数据又开始混乱了。

从昭的封后大典举办得尊贵体面,当夜星河皎皎,红丝飞舞。

祈天灯放满了整个天廓。

“从此,帝后一体,共承宗庙。”

城楼上,帝王握着她的手,飞眉入鬓,眼中亦有煌煌灯火。

“谢陛下荣恩。”

帝王如同使性的孩童,不满纠正她,“叫良人。”

琳琅笑了笑。

良人?令我沦为阶下囚、父母俱丧的的良人么?

窒息的沉默当中,容经鹤捏紧她的手腕,指节泛白。

百官屏住呼吸。

“疼呀,陛下。”琳琅将她的手抽了出来,反被握得更紧。

容经鹤做了那么多回任务,头一次遇上这样软硬不吃的小祖宗。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他不也是在尽力弥补她了么?换做其他的妃子,敢如此对国君甩脸,早就是冷宫警告了。

她偏不怕。

帝王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

他又想起了潜邸的事。

当初莫侧妃以流产之事陷害她,他的王女决绝喝下了绝育药,更是烧琴断发——她骄傲若此,容经鹤是没想到的。

也只有这般至烈的女子,才配他的倾心。

容经鹤从系统里兑换处一枚多子丸,如果不出意外,初雪之际,他们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

这也是任务者容经鹤首次“重金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