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与楚国的交界处,是一片人迹罕见、飞沙走石的荒莽草原。
两国敌视已久,战火蔓延数年。
周帝登基之后,推崇文治武功,是民心所向,楚国的“正义之师”名号开始受到了质疑。
随着周朝蒸蒸日盛,逐渐凝聚万国来朝的气象,楚国却从昔日赫赫大国沦为作陪衬托,年轻的国君心有不甘,一面倒向了朝中主战阵营,不惜一切想要突破周国的防线,向京师进军,直捣黄龙。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政治博弈的血雨腥风不仅牵连到边境两国的居民,延绵十里的城镇同样饱受战火的摧残。军队大量的物资供给榨干了百姓的心血,四下流离失所,生无可栖。
楚军用力过猛,民心不稳,周军用了七天的时间,顺利突破楚国边境的第一道关卡。
“哒哒哒——”
巷子里传来几道沉稳的脚步声。
为首的是一个青衣方巾的男子,身形高大,打扮得极为简朴。
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民畏畏缩缩偷看这一队人,见男人腰间挂着水囊,不由自主吞咽了几下。
这座弥漫了千年风沙的城镇被它的君王遗弃,楚军撤走之前,指挥官想出了一条极为恶毒的法子,在水井里投了毒,不出半日祸害数百人。
周军进驻之后,立马把大大小小的水井封锁起来。由于水源所限,又要供于军用,镇上居民能领到的并不多,大部分人只能忍饥挨饿。
为首的男人转过拐角,人群里有一个流民突然饿狼扑食般冲了上来。
“大人——”
随侍紧张叫了一声。
“咔!”
众人只听得细细的骨头碎裂声,那人如同一只小鸡仔,被男人毫不费力提架到空中,双腿不住挣扎蹬着,神色惊恐。
“饶、饶命,英……”
对方脸庞涨成了青紫色,一双眼不断往外翻动,死活掰不开脖子上的手。
“嘭!”
赵承罡眉头一皱,松开了。
地面瞬间扬起灰扑扑的尘土。
流民贪婪喘着粗气,心里头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等恢复了一些力气,他赶紧爬起来,双膝卑微往前挪了挪,不住磕头,“多谢英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呃——”
他的衣领被一只蒲扇般的大掌揪住了。
抬头就对上了男人威严凛然的虎目。
“是个男人,就给老子站起来说话!别跟孬种一样求饶!”
“呃,是,英雄。”
流民局促抓了抓头。
“小人姓刘,自小在这个镇子上长大,家里有一个媳妇跟一个三岁的小闺女,她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喝水了,所以小人才动了贪念,要不是英雄手下留情,小人……”
“啪!”
一只牛皮水囊砸到他身上,流民手忙脚乱接过。
“哎!哎!英雄你这是……”
“拿回去让她们喝着先。”
“英、英雄……”
“快滚,老子的耐心有限,再磨磨唧唧的,老子就不给了。”
赵承罡神情凶狠。
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别人的眼泪。
将军大人心说,若是夫人一哭,那杀伤力恐怕堪比千军万马,自己肯定要心疼得一塌糊涂。
不过一个大男人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这种就叫他心烦加头痛了,只想让人滚得越远越好。
“是!英雄大恩,小人没齿难忘!”
流民擦了擦眼泪,冲着恩人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又透着善意的笑,“小人的媳妇现在卧病在床,恐怕没办法招待英雄你们了。”
赵承罡摆摆手让他走。
对方又是再三道谢,钻进了人群中。
“小四,你去跟着人。”
“好嘞老大!”
身形颀长、面容俊秀的小四犹如一条游鱼滑动,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啧。”
“啧啧。”
“啧——”
“三儿你是不是皮痒了,要老大给你松松骨头啊?”将军皮笑肉不笑。
“老大息怒,息怒。”
“在下这不是在夸嫂夫人吗?”
一听到那名字,赵承罡粗大的神经立马变细,挥舞到半路的拳头硬生生收了回去。
他狐疑扬着浓眉,“这关你嫂子什么事?”
别以为老子没读书就可以随便蒙人了。
军师长了一双招人的狐狸眼,笑眯眯地说,“在下以为,嫂夫人真是调/教猛兽的好手,愣是把一个只会抡起刀就砍的冷血屠夫训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赵承罡摸了摸头,简直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纠正他说,“三儿你说啥?你嫂子她只会养兔子跟大白鹅,猛兽她胆子小不敢碰的。”
老二杨昌德是听懂了,他跟军师是同一阵营的,也不戳穿,甚至颇为欠揍添上一句,“老三他是说啊,嫂子嫁你真是可惜了,人家是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跟你这样只会吃肉喝酒杀人的糙汉子在一起,恐怕没共同语言喽!嗷嗷嗷!”
还没说完就被锤了一脑袋瓜子,做哥哥的下手毫不留情。
“你瞎说!”
某人脸红脖子粗辩驳,“哥哥跟你嫂子咋没有共同语言了呢?前一阵子咱俩还共同探讨诗词来着!你嫂子还夸我来着!”
此处男人挺了挺胸膛,表情迷之骄傲。
弟弟们个个笑喷了,“得了吧,老大,就你?你忘啦,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探讨诗词?”
“你们这群小混蛋!今天老子非得好好教训你们!”
被集体调戏的老大一言不合就暴走。
军师赶紧救火,“咳,言归正传,老大,你做了什么事让嫂夫人称赞你了?”
说到自家夫人,刚刚还在怒发冲冠的男人瞬间变温顺绵羊,他粗硬的指甲挠了挠脸庞,怪不好意思的。
数双眼睛亮晶晶瞅着他。
将军的脸染成了红彤彤的猴屁股。
“去去去!你们这些没成亲小孩子,老是探听大人的事干什么?说了你们也不懂,赶紧的,干活去!”
为了掩饰紧张,他伸脚踹向他们的屁股,一戳一个准。
弟弟们痛得嗷嗷叫。
“老大你混球,说好了不踹的!我可是你拜把子的弟弟!”
“得了吧,你又不是嫂夫人,还指望老大对你怜香惜玉啊?”
“老三你闭嘴,什么怜香惜玉,爷是个男人——”
“哦,失礼,在下一时忘了!”
“我去你的老三!看招!”
赵承罡松了一口气,总算转移了这俩混球人精的视线。
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探进了衣襟里。
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一方柔软的细帕被主人妥帖珍藏在衣缝里。
那上面针脚细密,还绣着他的名字。
他不识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长成了啥样,唯一见的最多的是在圣旨跟奏折上,可是陛下的字太随性了,在他看来就跟一团乱糟糟的水草差不多,肚子里没墨水的大老粗真的看不懂。
还是夫人好,把他的名字一笔一划都勾勒得清晰明了。
那帕子紧挨着他的命脉,焰火般灼热,烧得皮肤微微发疼。
赵承罡深吸一口气,转而抬起头,流民躺在角落里哀嚎哭诉,衣衫褴褛,散发着一股儿腐朽的恶臭。
四周斑驳的墙壁裂痕是战火留下的疮痍。
那日夫人读到一卷太平盛世的诗词。
她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当时的他想也不想就拍了拍胸脯发誓。
说天下终会太平。
夫人笑了。
那个笑容他现在想来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斜倚着窗扉,日光薄透如纱,轻盈落在她的乌发上,折着深深浅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