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女声突然笑了起来,颇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古人说,情深不寿,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夫人,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啊,其实活了两辈子,只是两辈子都不舍得善终。
第一世,他是风流多情的浪子,出入风花雪月的场地。
前半生鲜衣怒马,挥霍无度,享尽了富贵,后半生因为纪家倒台,树倒猢狲散,迫于生计,他四处奔波。一个有名气的戏班子看上了他的皮相与身段,纪泽碾碎了一身傲骨,擦了脂粉登台唱戏,由于天赋与美色,他很快就在圈子里混开了。
曲意逢迎,谄媚讨好,竭尽全力活着。
渐渐的,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梨园的台柱子,旁人见了他,都得恭敬弯腰拱手,规规矩矩唤上一声“纪老板”。
人们常道戏子薄情寡义,这话他是相信的,因为他本人就是这种典型代表:为了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他想要爬得更高,想要成为人上之人,他要将过去的耻辱通通百倍偿还。
挣扎在这混沌的尘世里,天真与善良是奢侈品,哪一样他都不能沾了,否则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还是一无所知的活着吧。
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活着,比什么都清楚要好太多。
聪明人容易早死,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他终究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心肠再硬,也向往着诗文里被演绎的爱恨情仇。梨园有一个漂亮清纯的女弟子向他表白了,平日里对他嘘寒问暖,圆圆的小脸就像小太阳似的,站在面前,脆生生喊着他“师哥”。
他并非多喜欢她,只是觉得漂泊的心一下子有了寄托,他想,也该娶妻成亲了。
他把自己这些年学到的,不藏私,一并交给了这个女弟子。
纪泽还琢磨着等大洋再攒够了一罐子,他就跟班主说离开梨园的决定。他要带着这个女弟子返回江南,去坟头祭拜爹娘,起码得好好说一声纪家有后了。他不是一个孝子,之前把时间都花在斗鸡遛狗上了,没能挽救倾颓的纪家,让爹娘死不瞑目。
他对女弟子更上心了,见女孩子有灵气,又这么喜欢唱戏,便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人脉与资源,全力捧红了她。
她彻彻底底成耀眼的梨园角儿了。
有人说他傻,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纪泽没将这个放在心上,他还记得女弟子第一次看他的那双眼睛,很清澈,像是天空里的明星,这样纯净的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金鱼陶瓷罐里装的大洋满得溢出来了,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娶她回去了。
他都想好了,等回到江南,在靠近祖宅的地方买一间房子,最好是大大方方的四合院,这样孩子大了也有活动的空间。门前要栽一棵柳树,一棵桃树,柳树平时可做观赏,再不济还能在上头搭个小秋千,陪孩子们玩耍。至于桃树,纯粹是他嘴馋,想吃水嫩多汁的果子。
纪泽跟女弟子说了,他要带她回故乡落叶归根。
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他也满心欢心收拾行李。直到一天夜里,他陪几个朋友外出喝酒,当做临行饯别,原本是打算不回去的,他这样跟女弟子说了。后来朋友有急事走了,他也坐着黄包车回去了。
那天下了雪,夜色很明净,女弟子穿着那身他买给她的红段子旗袍,靠在另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身上,由着他色眯眯折腾。
“小骚蹄子,你这么荡,你家师傅知道了该多伤心。”
“督军,咱们风流快活,管旁人做什么?再说了,我可比不得我师傅啊,那眼神就跟勾魂似的,说话也甜甜蜜蜜,不晓得跟多少人有过一腿,才爬上了老板的位置。”
“你那师傅长得的确还可以,比我可是俊多了,你就不动心?”
“呸,不过是个戏子,外表好看又有什么用?这戏子,薄情得很,演一套说一套做一套,那有什么真心可言,他就是看我年纪小,不懂事,想哄了我的身子去。还不如督军待我好。”
“哈哈,好,督军没白疼你!”
原来在她心里,自己的付出只是一场笑话吗?
戏子无情,呵。
他精神恍惚着,碰到了身边的梅树,发出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第一个反应是,他扭头就跑。
明明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躲?
他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大概是做惯了登台的戏子,连思想与行动也变得像话本一样僵化了。
他习惯了在别人的故事里深情演出,自然的流泪,自然的放手,纵然遍体鳞伤,也有着荡气回肠的决然与勇气。然而在自己的故事里,无可复制的人生里,他却一次次茫然了,不知所措——没有人告诉他怎么演才算“完美”。
他一路跑着,没有停下来。
迷路了。
他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纪泽跌跌撞撞闯进了一户人家,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
他看着男主人的熟悉模样,想起来了,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男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婆娘,穿着银蓝素白的袄子,挺着隆起的肚子,一脸的幸福。
这妇人他也认识,是秦家的小姐,他的表妹。
之前她留过洋,回来之后满脸高傲,上流人的架子学得十成十,让他看了就觉得倒尽胃口,受不了,立马让纪家去退婚了。没想到才过不久,纪家就倒了,秦家也受到了牵连,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听说是跟一个富商跑了。
院子不算大,井口边散着一些简陋的锅碗瓢盆,栽种着一棵刚刚发芽的杨梅树,一条麻绳挂在树梢两端,上头晾晒着男人与女人的衣物,其中有一只洗得发亮的红色拨浪鼓。
丈夫似乎刚刚从外头回来,大冷天里冒着一头热汗,他是给人拉黄包车营生的,干的是苦力活,比起以前那种身娇体贵的少爷生活,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人长得高了,结实了,肤色也黝黑不少,若不是他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流利话,纪泽还真以为他的弟弟被谁掉包了。
纪池一向不爱上进,他没有自己混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