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怪从建木摔下之后,性子收敛了些,它本就生得天真伶俐,白生生的奶皮子,圆滚滚的大眼睛,又有一口甜脆的奶音,哄得小男娃眉开眼笑,很快就打破了僵局,每天屁股后头都跟了一串小屁孩,争着要跟她玩。
小妖怪跟其中一个叫力的小男娃玩得最好,日日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力是首领之子,力大无穷,经常给它捉小猎物,又给它编了带花儿的小草环,它常常戴着回家,臭屁炫耀。
这一天,小妖怪神秘兮兮躲进洞中,也不吵着喝奶了。
鸿钧过去察看。
小妖怪捣鼓了半日,用那红色花汁使劲擦着脸颊,头上顶着一块红布,胖乎乎的脚趾头得意晃荡着。
鸿钧问它,“你干什么?”
他蹲下去,将它腰间挎着的空水囊解开,换了个新的,里头是他跟部落交易得来的兽奶,谁让弹丸大王不爱喝水呢。
“哥哥!哥哥!你快看我!”它快活地咧开嘴角,摆弄着红布,蹦得老高,“这是阿力给我的!他说要跟我成亲!要天天保护我!他还打走了那坏鸟呢!哥哥他真威风哪!哥哥我要跟阿力成亲!跟阿力住一起!”
“……”
鸿钧气息微沉,“他引诱你?”
“什么引诱?”
它歪着头。
“……先吃饭,此事日后再说。”
它拽他袖子,“哥哥,你答应小五吧,我要跟阿力一起玩一起睡觉!”
“不行。”
鸿钧漠然道,“你任性贪玩,没我看着,绝不肯修炼,白白浪费天赋,以及师尊的苦心。”
“那我不要啦!”它娇气道,“修炼好苦,这也不能,那也不行,还不如跟阿力一块呢,阿力说了,只要我不想做的事情,那就不要做,他会打猎养我的,决不让我饿肚子!他又会捉兔子,又会编花环,什么都能干的,他真好啊!”
“所以呢?”
他瞥向它。
“他是能打猎,是能养着你,他欢喜你时,你不用修炼,不用吃苦,什么也不用做,躺着就有人喂你,可若他厌烦你了?”
“不会的!不会的!”弹丸大王把自己胸口拍得啪啪响,“阿力发誓只要我一个!他不嫌弃我是小妖怪!”
“嗤——”
他薄瓷的唇微微勾起。
那是小妖怪见着他的第一个笑容,眼儿都滞住了。
阿力笑起来很大气,黑黝黝的脸盘露出洁白的犬齿,像是烘烤着头发的烈日焰火,还未凑近就热烘烘的。
可鸿钧的笑是极冷的艳,如同皑皑山雪下,掩埋那一条流淌的血河。
颠倒鬼魅的艳丽寒凉。
“这等鬼话,你也信?”
小妖怪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滋味儿,心肝儿怦怦直跳,仿佛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夯货,那是哄你的。”
鸿钧指尖擦过它脸颊的一点红花汁水,眼尾罕见缭绕起一丝混沌魔神的邪气。
“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道你是什么?你能称霸十万禁山,人家也精着呢,几只兔子,几束野花,就能哄走你的身心,做他们部落的守护神。”
“你被他们哄住,留在这个部落,会如普通少女般长大,等到年岁到了,再同那个男人结为夫妻,做一个普通女人,给他宽衣解带,生儿育女,操劳家事,守护部落,等后代出来,你又要殚精竭虑庇佑后代,代代轮回的血脉羁绊,你能逃得了?”
对于鸿钧而言,后裔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自己活得还不够,还要被血脉捆绑,牺牲自己只为后裔铺路。
天地快哉,本应任我逍遥,万千生灵都痴迷着相,枷锁套了一层又一层。
“这昏暗蒙昧的天地,将困住你,锁住你,耗尽你的一生心血,他们很赚,而你血亏。你双眼都被俗世凡事遮住了,你还能看到什么?”
鸿钧站了起来,天光相迎,道袍猎猎生风。
“大争之世,群杰辈出,笼鸟尚乞天光,蚍蜉亦可撼树,众生渺小仍在争一席之地,无垠天地,星辰川河,昼夜春秋,等你逍遥遨游,你却走入枷锁之中。小五,你连这挣扎求生的渺小生灵都不如。”
他的身影秀长清薄,落在小妖怪眼里,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比神树建木还要神秘高阔,山巅永远环绕着天风冷雪。
这样的神魔,天地都是玩物的神魔,他也会向下看吗?
他的眼里装的是什么?
小妖怪隐约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念头
它想要爬到他封禁的山巅,看一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圣人之下皆蝼蚁,小五,我不逼你修炼,你若执意只为一个男人而活,又因不想吃苦,只想以后混吃混喝装疯卖傻——”
鸿钧双眸如永夜漆黑,不讲一丝情面。
“那便留在这里,安安心心,服服帖帖,躺平当你的蝼蚁,自此以后,你我同门情谊就此断绝,就当师尊从未收你,我也从未来过禁山!”
鸿钧的突然翻脸惊着了小妖怪。
它一声不吭,转身就跑。
鸿钧也不拦它。
他本为师命而来,但天命若是难违,他也不会强迫它修道。
说到底,他同这小妖怪无缘无分,其中的牵扯,也仅是一道师命罢了,它要死要活要嫁人,自毁前途,与他又有甚么干系?只是可惜了根基与天分。
自师尊开天之后,他愈发清醒,他的道并非救世之道,众生愚昧,若不得开悟,救一次就死一次,全磕头烧香仰仗神仙来救,这种众生又有何用?
只会损耗自己的心血罢了。
对于小妖怪,能养熟最好,养不熟的,他就拉它一把,去见一见这绚烂的天光,至于这之后它的选择如何,全凭自己。
旁的,他不想管,也不归他管。
“呼哧呼哧——”
小妖怪跑得很快,并且越跑越快,眸子里燃起一簇烈火。
奇怪的。
心儿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的。
它本体是草木精怪,天地对它最是厚爱,从它出世至今,向来是顺风顺水的,谁知道来了个须儿老长的老头,揪着它两根毛,就将它拔走,说要让它做圣人,还拿一把弹弓哄它走。它精着哩,才不信这些话,等到弹弓到手,中途就寻了时机逃出去。
等它落到十万禁山里,凭借着自己的先天手段和一张神弓,自封弹丸大王,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小弟纳头叩拜。
老头的大弟子追过来,它好死不死被逮住了,逍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这大弟子没有老头那么好说话,也不笑眯眯的,成天板着一张脸,教训它也从不含糊,可他怪好看的哩,还教它很多神通窍门,小妖怪也知好歹,有事没事爱挨着他。
这是它第一次被大弟子骂得那么狠,心里有些不得劲,又闷又急,但更多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明悟。
它好像明白了一些道理,浑浑噩噩的灵台不再蒙昧,飘起了一缕明火。
“弟弟,快来,这里有个小屁孩,白白胖胖的,正好烤了吃!”
“哈!你看它那脸,像不像猴子的红桃屁股?”
俩少年发现涂抹打扮的小妖怪,捧腹大笑。
下一刻就被小胖脚踹进了坑里。
兄弟瞪眼:“???”
这还是个山中小霸王?!
“姑,姑奶奶,饶命,饶命——”
小妖怪玩得过瘾,远处飘来了一声。
“胖丸,开饭,晚了就没肉了。”
小妖怪顿时纠结。
毁尸灭迹……算了,留着他们吧,不然吃不到肉了。
小妖怪收了俩小弟,又屁颠屁颠跑回去,它爬到石桌,一块肉都没有了,气得当场想发脾气。鸿钧拎起它的后颈,飞到了建木上,清清淡淡说,“回来晚了,这一次哺食,你要自己做,看到天际那一只蓝鸟没有?”
“它名重睛,两目四眼,鸣声如凤,它就是那一日啄断你绳子的坏鸟,你不是想要报仇么?机会来了。”
小妖怪还记得那一次摔得惨烈,屁股都成了八瓣,这只鸟简直成了它的阴影。
小妖怪吞吞吐吐地说,“可,可是,它会飞欸,嘴还很锋利,要不,还是算了——”
“弹弓呢?”
小妖怪乖乖掏出来。
“架好。”
“瞄准。”
“手,不要抖。”
鸿钧俯身下来。
小妖怪看不见他的脸,眼里是摆弄弹弓的一双手,骨节修长,宛若冰雪雕琢。
大掌覆着小手,柔韧的兜里裹着一颗弹丸,被短圆的细长的手指紧紧捏住,它眼也不眨勾着那一头重睛蓝鸟,凉雪的凛冽气息不徐不疾拂过肩头。
“仇要自己报才痛快,怯懦与恐惧,只会让你停驻不前!”
“记住,与其寄生乔木,不如做这凌云蔽木的天!”
他包裹着它的手指,捏紧皮兜里的弹丸,眼尾凛光闪烁。
“日月在我。”
弹丸飙射而去,变做一头烈烈燃烧的三足金乌,击穿重睛鸟的胸口。
“唳——”
重睛鸟凄厉大叫,蓝羽如流焰,片片坠落大地。
“哥哥!哥哥!这个好厉害!我也要学!”
弹丸大王拍手称快,眼里是晶亮的光。
“还叫哥哥?”鸿钧看它,“既入我道门,那便叫师哥。”
弹丸大王眼珠转动,给他捏肩松腿,“什么师哥呀,都把您叫老了,小师哥!”
鸿钧不置可否,拎着它跳下了建木,给它烤了一顿肉食。
小妖怪吃得有油光满面的,鸿钧则是拿起它那一张扯得变形的弹弓,随手折了一段建木,给它做了一只新的弹弓,小家伙爱美得很,央求他抽一支重睛鸟的蓝羽做装饰,他随口应了。
小妖怪吃饱喝足后,瘫倒在地。
鸿钧丢了新弹弓过去。
它当即宝贝抱起来,爱不释手把玩着。
鸿钧见它嘴边有一抹油光,眉梢动了动,还是捻了一片草叶刮净,“走了。”
小师妹噌的一声跳起来,高高兴兴牵他的手,软乎乎的手心,黏糊糊的小汗,鸿钧瞥了它一眼,没有挣脱。
“小师哥,小师哥,你走错路了,这不是回去的路!”
“我知道,你已问心,十万禁山不合适待了。”
“那咱们去哪里呀?”
“去了你便知道。”
“小师哥,你不会卖了小五吧?阿力说,外头的可坏着呢,你会学坏吗?”
“不会卖你,老祖我要脸。”
“小师哥,小师哥——”
“太吵了,你可以闭嘴。”
“那为什么不是你闭耳呢?你都是大人了,要反省下自己,不要总跟小孩计较!”
“……”
鸿钧低头看这小家伙,缓缓点头,“有道理。”
便捣了一缕云彩,塞了双耳。
鸿钧在漫天霞彩中离开了十万禁山,身边多了一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师妹,脸儿白净的,笑窝深深的,梳着两只小牛角,也不怕怯生,见了妖魔神怪都会笑嘻嘻地问候,他们从星河长明走到了荒原大泽,登临过天梯,浮游过归墟,不知不觉相伴了万余年。
但鸿钧仍然只会梳牛角,不过从小牛角变成了大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