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又冷又痛又黑又无助,她不夸他,还骂他傻!
他本不爱做世间圣人,但他只有走这一条道,人们才能因他而受益,他才能不愧天师道的威名,不让爹娘因他背负千古罪名。
她还气他!
再说,她若要自己的性命,他闭眼就给了,哪里要她这般教训!
“啪嗒。”
小梦靠着青墙,低着颈儿,捏起腰间系着的两只布老虎,有一只是般弱在储物戒翻了老久才翻出来的,味儿冲鼻,都硬成了蓝蓝一坨,被小梦缝缝补补后,又显出了威风老虎的样子。他珍重无比,将娃娃挂在腰间,随身带着走动。
说什么爹爹带娃娃,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不然娃娃会不认爹娘。
冥司眼泪颗颗坠落,砸在般弱的手背,晶莹透光,宛如冰花溅开,他唇心咬得烂了,哪里还有神鬼闻泣的地府天子威风。
般弱伸手要给他擦,他反而退了一步,找了个积雪的冷墙角,抱着腿团进去。
自闭了。
“喂!你闹什么别扭呢!我又没有说错!”
小梦转过身,面朝着墙,屁股对着她。
“哗啦!”
般弱将脑袋一甩,头朝下,与他双目颠倒对视,睫毛沾雪,皆映出彼此的模样,她耸着眉,嚷嚷道,“不是吧?真生气了?你不爱惜自己,动不动就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为别人受苦又受罪,老娘心疼骂两句怎么啦?白小梦可真小气!本妖好心你当驴肝肺儿!”
他们闹别扭的时候,邻家小孩玩着雪仗,啪的一声,雪球越过墙头,兜头砸个正着。
雪沫飞溅,凉气逃逸。
“哪个小混蛋干的——”
般弱后脑勺以及后衣领全湿了,怒骂出声,还未昂起头,双颊被冰凉环住。
小梦急急捧着她倒下来的脸与发,缠在掌心里,似流水追逐小舟,深深浅浅吻她。
他喘着细气,颊边犹带青青泪痕,青瞳被洗濯得熠熠生辉,又亮得跟珠子灯似的,“我知,我知的,班班是心疼我,我前身已还了父母,再不会那样做了,我会爱惜自己……与你。”
邻家大人听到惨叫声,知道小孩惹祸,连忙爬了梯子,查看情况,却见着了雪地激吻。
“唉哟!”
邻家大人激动踩空了梯子,又是一声惨叫传来。
因这一桩阴差阳错,两家见了面,张家人揪着小孩当面赔罪,送了俩食盒的枣花酥与椒盐元宝小饼。
般弱得了吃,对方态度也不错,挥了挥爪子,示意自己不再追究。
张家人却看着小梦失神。
那袭狐裘嵌着一圈儿绒绒雪毛,簇着白青色的细颈,藕荷色春衫前配着澄金富贵锁,身腰纤纤,系了一条春水碧长丝绦,除了眼睛没有蒙着一条白绸,这邻家少年立在冰天雪地的无瑕中,就像是老祖宗传家画卷里走出来的病弱贵公子。
唐装老者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转过头老泪纵横,却不敢与祖宗相认。
他们张氏行走于世,无愧于心,唯欠一人!
待回到老宅,唐装老者带着全家老小,恭敬奉上了三炷香,不敬天地敬鬼神,敬他们年年十七的老祖!
浓烈的香火阵仗,自然没瞒过般弱,她在院子里堆着雪人儿,“他们发现你了。看来嘛,张家还没彻底狼心狗肺,你爹娘早就知道你做的一切了,叮嘱后人记住你呢。”
虽然她不知道这种记住有没有意义,但有人牵挂总是一件好事。
小梦不吭声,揪了两朵鸡冠花,给她做雪人儿的眼睛。
般弱拍了拍手,摸他的脑门,“好啦,好啦,今天是我不对,总是激你,你要什么,我补偿你!”
“……寿面。”
七月十四早就过了,但他还是想吃一碗她亲手做的寿面,想知道那是什么好滋味儿。
半个时辰后,小梦瞪着眼,看着面前这一碗热气腾腾的墨绿色寿面,最中央高高堆起一只死不瞑目的鸡头。
“……”
小梦微妙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快趁热吃呀,你不是一直都记着这碗面的吗。”般弱拿起筷子,兴冲冲塞他手里,“尝尝,这可是我独门自创的鸡头福寿面,这绿菜叶呢,就是万物复苏,春风绿油油,这鸡头呢,来头更大了,鸿运当头,一鸣惊人啊!”
“……”
以后,还是不要让她杀鸡了吧。
于是到了除夕年尾,俩人合力整治年夜饭时,冥司小梦自告奋勇,要替她杀鸡。
般弱瞅了瞅他瘦弱的身板儿,“白小梦你行不行的啊?”
“我试试。”
小梦扭头,冲着那色彩鲜艳的大公鸡沉声道,“你作为长鸣都尉,每日勤勤恳恳准时打鸣,允你下一世做个盛世打更人。”
大公鸡喔喔直叫,两翅收敛,冲着阴间天子作了作揖,随后一个旋转跳跃,落入锅中,鸡腿合拢,安详闭眼。
大公鸡:我好了!快烧火吧!给爷我个痛快!
般弱:“……”
这鸡成精了吧。
最后他们自然是没吃得上鸡。
大公鸡如同神气的将军,骄傲巡守着农家小院。
般弱见那家伙一脸失落的模样,给他重新派了剪窗花跟写春联的活儿,她则是去煮粘贴窗花对联的面糊。
“啊!!!”
屋内传来一声惨叫。
般弱掀开棉门帘,跟公鸡齐齐扑进去救人。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里边烧着热坑,小郎君也解开了裘衣,搭在靠椅的绒毯旁,为了衬这热烈的年景,他难得换了一件殷红稠丽的圆领大袖袍衫,与妃红色玉玦长耳坠很是合意。砚台旁摆着热茶,还有一碟玉雪可爱温热可口的兔子糕,撒了椰蓉,吃得只剩了两只。
冥司的睡凤眼清澈透彻,眼尾泛着桃红,单纯又无辜,“班班,我好笨,我忘记天地交泰的泰字怎么写了。”
大公鸡喔喔叫了,用爪子给他拼命比划。
冥司无害微笑,“嗯?怎么写的?”
大公鸡急得扇动羽翼,屋内鸡毛乱飞。
般弱眼角抽搐。
见一人一鸡交流半天也没交流出来,她走过去,趁着鸡毛还没降落,赶紧用嘴叼起一只兔子糕,同时给冥司塞了满嘴,天大地大,食物可不能浪费!
“班班,大公鸡好笨,你懂得最多,你,你教我写。”
他咽下凉糕,喉间清甜。
茶花小妖嘟囔着你就是故意的,一边握住他执笔的手掌,骨节分明细瘦,青玉色的手背烙着一条条墨箓血篆,是罪狱的痕迹,伤痕深可见骨。察觉她目光停留过久,他轻声道,“不碍事的,已不疼了。”
她单手搂住他的颈,含住这一方绛唇白玉齿。
他慢慢吮她舌心,先是微苦,后是大甜。
正如这世间我曾短暂走过,唯你知我原本面目。
班班,我真的好了,他心道。
又过了会儿,小郎君在她耳畔撩拨道,“有人春风屠苏贺新岁,有人姻缘小庙求般若,也有人……面糊糊了。”
般弱琢磨他什么意思,听到后半段,顿时崩溃。
“啊都怪你我的至尊大面糊完了!!!”
她一路尖叫着跑下小楼,白清欢隔着窗瞧着,很快她丢出了一个焦黑的锅,骂骂咧咧抓起锅铲,试图铲雪拯救。
他不禁轻笑出声。
小郎君揽着殷红大袖,酣墨浸润春纸。
冬日清茶甜糕,我妻婀娜可爱。
唔,好在床底藏了些私房钱,写完春联再出去给她买一口新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