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年少轻狂的往事,快被般弱遗忘到脑后,而在这声声的叫喊中,又清晰浮现在眼前。
那种被人扔掉跑路的憋屈般弱如今还记得牢牢的,但在这羞耻的镜前,般弱只被叫得耳朵发痒。
“……你……在我心中……看到甚么……”
四周回荡着它的声响,夹着一丝迫切。
般弱:“……”
这是能说的内容吗?
不能!
因此般弱果断闭嘴。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些妖魔,花招多得很,说不定就是要趁虚而入,蚕食她的神魂!
它不再出声,似乎有些失落。
般弱只想快点走出这鬼地方,她越过了血符碎镜,正往前走,脚尖仿佛踢到了一块泥。
她定睛一看。
在她脚旁,整整齐齐四个小坟包。
父张寒衣之墓。
母白红霜之墓。
儿白清欢之墓。
而在儿子的墓旁,挨挨挤挤砌了一座妻墓,开着洁白茶花,却没有任何名姓。
般弱愣了愣,愈发觉得古怪,出于谨慎,她依然没有吭声,安静跨过坟墓。
她走了出来。
血黄水滚入她的口鼻,她呛了两三口。
这一次她并没有被男尸抱在怀里,她离它很远,而且飘得越来越远,像第一次见的样子,它又半跪在那忘川河底,头颅垂落,面容昏暗,遮天蔽日的锁链与丹书镇压着它,黑水不断涌出,又混进了阴凉的血水,将它笼罩在阴影之下。
纤细裸露的小臂则是在胸前合拢,孩童般抱着它至心爱的玩具。
双眸紧闭。
就此陷入永生永世的昏沉蒙昧。
般弱快游到了水面,指尖碰触了两三瓣飘落的桃花。
那年六月,婚嫁正盛,桃花流水也来做聘,她嫁给了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病秧子,他双目失明,但长得很俊,有胖嘟嘟孩子气的唇珠,手比女孩子还要细腻如雪,冰冰凉凉撩着她的皮肉。病秧子有时很笨,有时又很聪明,教了她许多道理。
他还有点爱哭,都是背着她的,不让她发现,她也当看不见。
他们各自做了两只布老虎,扮作家家酒里的娃娃。
他们约好再次相见。
她答应他,要吹一口气跑到他身边,继续跟他顽。
吃吃喝喝顽到老。
但病秧子全家不告而别,她气得烧了姻缘牌,离开了第一次成亲的荔城。后来年岁渐深,她遇到的人多了,那一道细雨庭竹的身影也悄然不见。
她以为她忘了他。
般弱猛地转身,暴喝一声。
“喂!臭小梦!”
“接着!!!”
她小臂抡起,使出最大的力气,抛掷出一片澄亮的金光。
“叮呤——”
铃铛脆响。
光影凝滞。
血河涌动开始变慢。
尘埃碎金般浮动,无数虫蛇惊慌避退,那一块纯金长命富贵锁从她手中飞快坠落,三只澄金小铃铛好似风筝的小尾巴,不断拂动摇摆,发出欢喜的响声。
像是庆幸归家。
苍青色刻着血纹的掌心朝上。
它接住了长命锁。
青灰色的脸颊怔怔滑落一抹血泪,如同鲜红的弯月。
般弱丢完了锁,忘川河消失不见,她正趴在桃水潭旁,刚挪动屁股,就碰到了一个软物。
她扭头一看。
桃花树下,躺着一具纤细修长的尸身,他被无数殷红丝线缠系着,纷纷扬扬的花瓣覆住了脸庞。
墨发,雪肤,红线,裸足。
颈前配着一只金灿灿的长命富贵锁。
般弱迟疑片刻,爬过去,吹开他脸上的桃花,恰好他睫毛湿漉漉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的睡凤眼,眼尾细长秀美,春光也要被他眼波摇碎。
“果然是你!”
般弱啪的一声坐他的腰胯,双手抱胸,就地审问的架势。
“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跑了?你知道我给你找那治病的老头多费劲吗?你信写了七八页,偏还不告诉我在哪里,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你给我买一座山,我就会原谅你吗?说话,不说话你是不是心虚了啊?我就知道,你肯定背着我纳了十八房小妾是不是——”
他乌溜溜的丸瞳静静看她,偶尔出现费解的神色。
说得太快了,他捡不起来。
“啊,白小梦,你又装无辜是不是!”
他慢慢摇头,吐字。
“不是。”
“我……不知道。”
“想不起……来了。”
怕自己被打,他又补充了一句,“慢慢,会记起。”
般弱气得拍他小臀,“你以为你这样搪塞我,我就会信吗!我告诉你啊,你欠我很多很多情债!”
她先是举起了自己的双手双脚,又把他的双手双脚算上,“看见没,就是比这个还多的情债,你完了,你今生今世都要肉偿还不完了!等等,什么东西硌我了!”
他的脸颊腾地红了,长睫毛抖落一滴隐忍的热泪。
先前她摸他的裸足,不知为何,翘翘有了反应。
她有点凶欸。
他不会被打死吧。
她巴掌扬起,他顺从闭眼,紧紧咬着唇心。
般弱正要叉腰训他不要脸,小梦手腕红线的另一端,又慢慢浮现了一道秀丽身影。
是失踪多日的府君崔珏,他唇色失了血色,苍白又易碎。
般弱:“???”
我去!
这红线牵两人,难道他们早就缘定终生了?!
般弱想到这里,脸都气绿了,却见裸尸小梦慢慢坐起来,小臂抱着一只娃娃,乌发披落双腿,身上红线也慵懒滑落,他动作极慢,看了一眼沉睡的崔珏,慢腾腾地开口,“他是,小梦的,七情六欲,我们,双生,我是他,他是我。”
当时,冥司小梦说得风轻云淡,般弱也没当一回事。
直到,他们又一次成亲,奈何桥畔,忘川河边,三生石旁,全是穿着喜服柔情脉脉的男女,情/欲双生的崔府君也提了一盏鲜红宫灯,眉间略带柔情望着她,迎着她过桥。
双生崔珏也就算了,般弱奇怪地问,“怎么七爷八爷也穿喜服啊?规制就比你差一层!”
九幽督裸着一双雪足,丝丝绕绕缠着红线,他戴着金锁,抱着娃娃,少年郎君的潋滟红衣堪称风华绝代,闻言腼腆羞涩地笑了。
“男女都是我,除了孟婆,她是新来的,不是我。”
般弱:“???!!!”
草草草!
她嫁了一座鬼都,里头的活物全是她丈夫的影子!
鬼故事原来都是真的!!!
孟大姑娘在送嫁的队伍中,很是同情看了她一眼。
看吧。
不听孟婆言,吃亏在眼前。
般弱恍惚间,小梦牵过她的手,身后的锁链再度化作了丝丝缕缕的红线,般弱也被他缠得到处都是。
他们走过彼岸,脚底的花苞羞涩又柔情,翘起来吻她脚踝。
“啾咪!啾咪!啾咪!”
“欢喜!欢喜!欢喜!”
“让开!让开!让开!”
“我还没亲!我还没亲!我还没亲!”
“啊!讨厌鬼你还亲我都没有——”
整座鬼都吵吵嚷嚷,毫不掩饰它的愉悦。
“吵死了能不能消停会儿!”
般弱骂了一句,鬼城霎时安静如鸡,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般弱:“……”
她就是想让它们小声点!
“别管,它们。”
途经三生姻缘石,白梦生仿佛想起什么,缓缓握住她的手,贴着柔软的颊腮,不安地呢喃,“班,班班,姻缘牌,我,好像没写……”
在这灵光一闪里,他模糊记起片刻前尘。
般弱心道,我是写了,但我气昏头烧了啊!
估计是渣渣都不剩!
她也心虚不已,眼神游离,“那,那我们重新许过?”
“……好!”
小梦露出少年般的清朗笑容,吻她软颊。
眉儿弯弯,唇儿甜甜。
妆儿红红,心儿软软。
待得春归了,我的班班亦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