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还攥着个布老虎?
古怪。
冥妖并未翻进院子,而是盘踞在墙头,居高临下俯视着白梦生。
那双黑濛濛的青瞳缓缓转动,眼尾泛着浓烈不祥的朱红。
与它对视。
冥妖竟觉一阵刺痛。
那年轻的寿衣郎君轻声道,“天有九重,地有九冥,你诞生于至深至阴之地,以噬魂吞魄为生。爹娘跟我说,你们生来妖异,可贯通阴阳,所以,他们当初在大寿山,并未杀死你,你只是从七冥妖转生成了八冥妖,每死一次,你就脱胎换骨一次。”
“你骗了我爹娘,也钻了空子,杀了满城百姓,是不是?”
冥妖狡猾,以八冥妖的名义起誓,谁能想到它的本体是死在混沌洪荒里的九墟幽冥?不管什么誓约,都对它无用,只是天师谨慎,让它先完成第一个条件才肯献祭。
九墟幽冥惊疑不定,“你,你是谁?”
难道这小子还是生而知之的天地圣人?或是投胎转世的佛陀神子?
寿衣郎君并不答它,惘然望着天边那一轮孤零零的月。
这便是人间吗?
小妖精嘴里的,总是热热闹闹的。
可他却觉得,真冷。
“他们答应我,今日要给我做寿面,庆我过生,可是,子时快过了,第二日要来了……我病好了,眼睛也好了,什么都能看得清了,可他们长什么样,我却再也无从知晓了。所以,生我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只会拖累他们,拖累全城无辜百姓。”
他血泪淹脸,却浑然不知。
“原来我竟是……天生灾祸。”
原来我本不该,存在这世间。
这是全家死绝,被刺激得疯了吧?
九墟幽冥念头转动,趁他病要他命,“没错,你是天生灾星,你就不该来这世间!要不是因为你,你爹娘怎么会献祭自己,也怪你们蠢,活该被我吃光!来吧,小子,看在你长得不错的份上,我给你一个痛快!”
它张开了涎水四溅的血口。
“等等,再等等。”小梦痴痴望着墙头,“再等一刻,我的新妇便要归了,我想再看她一眼,再与爹娘团聚。我们要很久都见不着了,请让我最后等一等她。”
九墟幽冥也按兵不动,看他有何等手段。
线香燃尽,中夜已至。
“啊……”他失望得很,“时辰到了,她赶不上了。”
小梦摸着将军虎的大脑袋,细致地哄,“娃娃,你也想班班娘亲是不是?是爹爹不好,太笨,太蠢了,就这样,你还愿意跟爹爹在一起吗?”
他将耳朵贴着布老虎的胸口,倾听心声。
“……好!爹爹有娃娃,便什么都不怕了!”
少年郎君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遮天蔽日的黑影覆盖下来,墨一般的粘稠浓郁,九墟幽冥悄无声息吞噬单薄人影。惨白的月光薄薄淋着少年郎君的眼,地上的人影被庞然大物疯狂啃咬,内脏逐渐吃空。
白梦生伸出半截苍白的手骨,钻进了布老虎塞满白絮的心口。
他两指从中拔出了一块碎裂的镜片,黑朱砂渗进了圣黄符里。
天师道有神诀,其名,生死同葬,禁锁天地!
他是天师后裔,不曾通幽驱魔,手上也未曾染过任何的鲜血,是纯圣至净之体,正好施展生死同葬。爹娘总不愿意他沾染妖魔诡道,然而作为张氏子,他生来便知阴阳,聆梵通,授云篆天书。
九墟幽冥骤感不安。
己身做容器,血肉做圣水?
这小子要跟它同归于尽?
“天师道第四代,张小梦,寿十七,大德七月十四,命绝亡域,祭我之神魂,号天下鬼魂之宗。”
话语平静,无波无澜。
白梦生将碎镜与血符生生嵌入自己的胸膛,指尖不断推进,鲜血淅淅沥沥地落下,寿衣成了一袭血衣。
九墟幽冥讥诮不已,“召天下鬼魂之宗?你个黄毛小儿,胆量不小,你当你是天子呢?”
“天子……”
白梦生两扇睫毛缓缓开阖,唇珠被殷血染得猩红。
“天子……”
他反复咀嚼着天子的字眼,有一股奇异的韵调。
某些念头渐渐清晰。
他双瞳空洞寂然,又簇起一束细小幽微的蓝焰,“好……我要当天子,我要审判你,将你,永生永世,镇压在我尸身之下,日日夜夜受刑,再也见不得任何天光。”
真是好天真的小子!
九墟幽冥闻言,不怒反笑。
“就你?天子?拿个破布老虎的家伙?小子,你先前还说新妇,是成亲了罢?等我消化了你,就做你的样子,与你那新妇好好快活,等她孕了幽冥子,我再奸杀了她们母女,送她们跟你们一家团聚!”
肆无忌惮的怪笑声回荡在白梦生的耳边。
死。死。死。
他要它生不如死,为众人偿命!
他更要拔了它舌头,再也辱不得班班!
天子。天子。天子。
若为阴间天子,能否执掌阴律,处罚神鬼,让死后众生有地可居,有冤可伸?
是不是如此,爹娘便能少受些往生之痛?
是不是如此,日后轮回他还能见到班班?
“好。”
白梦生静得像是一纸鲜红水墨,没有任何杀气。
但他却说。
“天子,我当。冥狱,我开。众生,我渡。你,死。”
九墟幽冥忽觉命运幽冷,“小子,你——”
霎时,天地昏暗,鬼神齐聚。
他起了第一誓。
“请,罗酆六天,入我六腑。”
“哗啦!”
六条锁链破土而出,涌动着潮湿的黑水,齐齐勒住了白梦生纤细的雪颈。
只见周回千里,鬼神宫室接连浮现。
六天守宫,应诺!
代价是他的命!
白梦生脖子被绞得血红,森然见骨,他痛苦地低喘,长睫毛溢出晶莹泪珠,直到某一瞬,他颊腮青白,僵立不动。
旋即,阴冷男声缓缓响起。
“第二誓,再请,五方鬼帝,驱我五脏。”
九墟幽冥瞧得分明,那已是一具男尸,他根本开不了口!
这声音哪来的?
它顿觉悚然。
又五条锁链爬出,绞住了男尸的手脚与腰身,后背的阴影更重了,男尸似承受不住,跪了下来,膝盖深深陷入泥里。
此时庭院渗出浓墨般的黑水,汹涌满过了尸体清瘦的脚后跟。
而那鬼神宫殿的穹顶,飘来一道道幽绿身影。
五方鬼帝,应诺!
他的七情六欲,同时化为飞灰。
而天子法身,同时显露!
九墟幽冥不再迟疑,转身就逃。
“现在想走,晚了呵。”
那一道柔和的气仿佛就在耳边流走,九墟幽冥惨叫一声,它被锁链紧紧扎入冥水。
那男尸垂着头,缠绕的锁链越来越多,地上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影子爬起来,它撕下九墟幽冥的暗影,一缕缕地吃进嘴里。
“啊……啊啊啊!饶命!饶命!!!”
“不够,远远不够,满城的命,你需要偿还十万八千年。”
鬼都天子的声音是那么轻,宛若落花飘絮,柔软至极。
“你太坏了,要用铁钳夹断你的舌头一千年,用利剪削断你的手指一千年,再用利刃从你后背穿入然后吊到铁树上一千年……”
九墟幽冥被折磨得生不如死,被锁链拖入了地底,等待它的将是冥司不见天日的惩戒。
黑水没过了男尸的脖颈,紧接着淹了唇鼻。
记忆也如走马观花,片片凋落。
他快忘了她。
“小梦……白小梦……白梦生……”
“你又在偷睡了是不是?怎么也不叫我?”
“啊……天气很好,骨头都融掉了,白小梦,肩膀靠过来,我要你抱着我睡!”
是谁,是谁在唤他?
那张脸,被茫茫日光淹没,依稀瞧得唇肉鲜红,小齿洁白。
他已忘了自己。
“……小梦?谁?”
带着这一句模糊不清的低喃,轮回缓缓阖上了眼,梦里掠过一片桃红的裙角,又归于最深的寂静。
至此,北阴酆都,新帝出世,世有冥司九泉,统管代代轮回。
七月十五,般弱胸前挎着块姻缘石,后头还背着一个老神医,气喘吁吁跑到张府门前,“开门!开门!姑奶奶回来了,累死我了!”
“少夫人!少夫人回来了!”
奴仆又是高兴,又是失落。
“少夫人,您回来晚了,昨夜少爷突发恶疾,老爷跟夫人,带着少爷去别处求医了!”
“啊?去哪了?”
“这,这,小的不知。”
般弱连忙跑到自己的房间,桌案放了一封未开的信,字迹端正清雅。
他写得流畅通俗,小孩都能看得懂。
“班班,我跟爹娘走了,此生不再回来,你不必再等。”
“我带走了你我的婚书,结发同心,半袋茶花种子,还有你做的虎大将军,这张府的一切都留给你。我还给你买下了奉仙山,整个山头都是你的,你可以随时闲居修炼。你常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你若想,也可称一回大王,我的班班那定是威风凛凛。”
“抱歉,你要的休书,我几次写不出来,不怕你笑,我写一次哭一场,即便是纸上的恩义断绝,也觉痛心彻骨。你便当从未识得我,也从未嫁进张府,日后二嫁就没人为难你。”
“班班,我的长命锁,你带着走好不好,佩在你胸前,仿佛我还在你身侧。”
“班班,前路渺茫未知,我们都不要怕……其实是我怕,若能牵你一起走,那该有多好……”
“班班……班班……”
我的班班,你要福禄寿喜,千年万年,无忧无灾。
般弱看完之后,气咻咻地踹桌子腿。
说了一大堆儿,就是不说在哪儿!
她就迟了一天,全家把她抛下了!
“白小梦,就是个负心薄幸郎!”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肯定又娶美貌小妾了!说不定还娶到了十八房!
亏得她跋山涉水揪了个看病的老头回来她容易吗她!
“走就走!本妖也不稀罕!”
般弱越想越怒,一拳打碎姻缘石,又跑到了那姻缘小庙,捡了块小石头,击中最高处的姻缘牌。
姻缘牌从树冠坠落,般弱抓了过去,啪的一声掰成两半,丢进烧得正烈的香炉里。
转身就跑。
小沙弥正在姻缘树下打着瞌睡,冷不防被木牌砸中了脑袋,余光瞧见般弱怒气冲冲的身影,还以为是她的,“施主,你的姻缘牌掉下来了……”
“关我屁事!”
她脸色极臭回了一句。
小沙弥不敢触她霉头,打算自己挂上去,但他翻开一看,愣住了。
“她童言无忌,愿佛祖刮大风吹去,莫听她此刻姻缘。”
小沙弥:“?”
哪位香客开的玩笑?
很久之后,七月十四,鬼门大开,般弱入了酆都天子殿,见阎君身畔站了一道秀丽挺拔的清影。
怪俊的哪。
她笑嘻嘻凑上去,套近乎,“小哥,你有点面熟,咱们是不是认识的?”
小哥的眼尾细长秀美,绸缎般的墨发夹落在大氅间,手执一管辰砂。
他垂睫,声如碎冰。
“不曾。”
般弱不气馁,追问他,“那你叫什么呀?”
他微蹙眉心,见她不问到誓不罢休的样子,妥协般叹了口气。
“……崔珏。”
“啊,崔珏,好名字啊,我在奈何桥都听鬼说了,你外号崔府君是不是?年纪轻轻,就做了高官,你很厉害呀!”
她鼻尖一点红润,占他便宜。
“那我以后,叫你夫君可好?”
“……”
“你不出声儿,就是答应了,夫君!”
崔珏冷着脸,捏了捏袖中的布老虎,竟有些不知所措。
娃娃,她怎么这么多话,怎么凑得这么近。
怎么……还有点香。
“咱们就认识了,以后你可得对我好点,夫君!”
她牵他袖子。
崔珏喉结微动,溢出轻不可闻的应允。
“……嗯。”
若他前世有个意中人,应当,是她这般青春天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