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他竟然没死。
张涧月记得很清楚,浓雾拨开,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他就躺在那污水坑里,像烂泥一样躺着,身体溃烂发臭,引来了一堆青蝇的觊觎。艳阳天晒干了他身下的腥臭积水,他从湿漉漉变得干燥发痒,皮肤裂开,流出脓血,他伸手抓了下伤口,疼得热辣辣的。
在至烈的灿光下,他缓了过来,爬着,跪着,一路乞讨,直到讨到了第一份吃食。
他又活了。
给他吃食的是一个老太监,俩人有过一面之缘。
因他一回醉酒,跌下马背,被老太监扶了扶,少年正是鲜衣怒马、情义热烈的年纪,笑骂了一句阉狗滚开,臭气熏天。
一个是风华正茂的红衣状元郎,一个是面相刻薄的老太监,人们都知道该恭敬着谁。
他站在人群中间,被众星捧月着,那老太监便一个劲儿赔笑告罪,说今天擦得香粉不够多,熏着状元爷了。人群又是一阵哄笑,说老太监娘唧唧的,还指着老太监的兰花指评头论足。
自始自终,老太监脸色都没变过,是那副他最讨厌的谄媚、虚伪的模样。
当食不果腹、颠沛流离时,他方明白年少的自己多么清高孤傲。
他瞧不起权宦,不屑于与小人打交道,偏偏是这样精于算计的小人,在旁人嫌恶的目光中,救活了他。
老太监把他在后宫生存之道交给他,却不肯收他当干儿子。
他恳求后,老太监连连摆着手,那张涂着粉的脸剧烈晃着,簌簌掉下粉屑,局促又不安,“状元爷折煞老奴了,老奴一个阉人,哪里值得状元爷这一跪!状元爷是做大事的人,现下不过是身在浅滩!”
老太监还说,“老奴自小苦过,状元爷若想感激老奴,便让天下人少吃点苦吧!”
老太监因病去世,侄子奔丧的途中遭遇劫匪,也命丧黄泉,他就顶替了这张家侄子的身份,替老太监摔了灵盆。
再然后,张涧月改名张夙生,入了宫。
夙生,前生。
少年意气风发的前生早就死了。
今生,他想,他会爬得很高,爬到寿与天齐,定鼎乾坤。
要仇人向我俯首称臣。
要世人称我千岁不朽。
此时,她在怀里,拱着他撒娇,“哥哥,抱抱太紧了,要喘不过气了。”
这温存得过于无瑕圆满,好似能将他的旧疤掩埋在她茸茸黑发里,好似只要他抱紧了美梦就是真的。
六哥忽然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前所未有的,燃烧的,震慑他心魂。
“肉肉。”他说,“我想娶你,八抬大轿,大红盖头。”
不是清高离俗的张涧月。
亦不是玩弄朝野的张夙生。
他想要一个行走在人世的名分,某个人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父亲,他们可以去抱养小孩,他什么都会干的,养活一家三口绰绰有余,日子会富足又清平,而不是在这寂寞的血红宫灯下,守着太监与宫妃的边疆。
稍微不慎,便要牺牲车马,牺牲情谊。
他不想赌她稀薄的真心。
她愣了愣,无奈地亲了下他。
“六哥,别闹脾气了,你又在开玩笑逗我呢。”
六哥没有言语,秀美鸳鸯眼似蒙了一层红纱。
见她疑惑望过来,六哥勾起下颌。
轻轻回吻她眉眼。
“嗯,逗你的,六哥只是觉得,肉肉戴红盖头肯定好看。”
“以后戴给六哥看!”
他笑了笑,“好。”
丧家之犬啊,在它唯一的归处面前,哪有资格闹脾气呢。
只恨年岁崎岖,美梦太真,竟爱她至深。
教我如何甘心。
教我如何……死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