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玦抬手去抚她眼角,近乎叹息地反问她,“凭阑,不留在大乾,你还能去哪里呢?”
不留在大乾,你还能去哪里呢?
这三分天下里,皇甫容不下你,大昭也容不下你,不留在大乾,你还能去哪里呢?
“凭阑,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他伸手将她整个人扶正,保持着蹲身的姿势仰起头看她,“不是你过河拆桥,不是你自私自利,不是你无以为报,你只是累了。可南回是你的家,你累了,大可在这里高枕无忧安眠安乐,没有人需要你的回报,没有人觉得你做错了,没有人会责怪你半句。你看,你只是个姑娘家,如今刚满二十一,你的肩膀那么窄,为何要去勉强自己撑起整片天?不用,真的不用。”
他轻叹一声,“我情愿将你永远护在身后,如今的我也有了这样的底气,可我知你不肯。所以,如果只有努力去撑起那片天,才能让你心安理得站在我身边,那么,别急着一走了之,再歇歇,等你不那么累了,就走出这凭栏居,走进大乾的金銮殿去,走进天下人的眼里去。”
一滴水珠子顺着她的眼角滑出,滴落在微生玦的手背,沁凉沁凉。
满腹的心事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沉默了三月之久,她终于肯哽咽着说出心里话,“我被生生摆布了二十年,那些自以为珍视的东西,却其实都不是我的,都是假的。因为那个人,我飘零异世挣扎求生,因为那个人,我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因为那个人,我受尽冤屈遭人唾弃……因为那个人,我信任的人背叛我,我在乎的人为我牺牲,我付出的真心被弃如敝履。这是血海深仇吗?是吧。我该恨之入骨吗?该吧。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在我的梦里,他们前一刻还在笑着,后一刻就倒在了血泊里……”
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嘴唇发着颤,“我想报仇,我想为他们报仇,可我不能自以为是,我没有那个能力去对抗这世间最狠辣的帝王。我的一意孤行,我的一腔热血,只会让更多人为我牺牲。微生,七十万大军,那是什么概念?我不能再去盲目拼命了,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整个大乾都会为我陪葬!你说的对,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这个仇,我报不动了。我可能要很久很久才会好起来,真的要很久很久才会好起来,或者也许……永远也好不起来了。我想离开南回,找个安静的角落躲起来,那些在意我的人,就该让他们在敞亮的地方好好活着,我是不能见光的人啊,怎配让他们追随?”
微生玦怔怔望着她,望着这个从不将软弱示人的女子,只觉得舌尖干涩,好似尝到了什么极苦极苦的东西。苦涩入喉,翻覆起一潮的心事,有爱,有痛,有悔,有恨。
半晌后,他道:“凭阑,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仇。大昭不过是个傀儡,微生王朝覆灭,皇室那么多条性命,我的父皇,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的死全拜神武帝所赐。你又何必将七十万大军往自己身上揽?踏平皇甫,也是我微生玦要做的事。凭阑,大乾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站起来,你走出来!”
“站起来……走出来……?”
“凭阑,”柳瓷不知何时进来的,也不知听见了多少,她的手里拿着一叠密报,走到两人近前,“你不想连累我们,所以强迫自己放下对神武帝的仇怨,甚至连江世迁欠你的债也可以不讨。那么,这个人呢?”
一叠密报当头洒下,白纸黑字间闪过一个熟悉的字眼。
“这个人,在你离开甫京一月后写了封休书昭告天下,将你贬得一文不值,又在两月前欢欢喜喜迎娶了何家七小姐过门!这是昨日来的消息,何七小姐怀了身孕,他亲王之尊,亲自陪着人家八抬大轿去何府回门!”
江凭阑身子一晃,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休书,什么身孕,什么回门,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什么一月后,什么两月前,什么昨日,她怎么从来不知道?
她踉跄着推开微生玦的搀扶,从美人靠上跳下去捡地上的纸,脸色一阵更比一阵苍白。她的眼死死盯住了手里被攥得皱巴的纸张,终是在看清那淋漓墨迹背后的意义时,洒出一口黑血来。
“凭阑!”
……
因为江凭阑呕血昏厥的事,微生玦将柳瓷骂了整整十八通,警告她一个月内不得准许不能入凭栏居,再要这么不知分寸就去大昭抢十万两黄金回来扩充国库。
柳瓷觉得自己很冤枉,毕竟她是风一样的女子啊,眼见着微生玦日日哄着江凭阑,捧手里怕摔,含嘴里怕化的,将这姑娘养得愈发娇贵,这叫她如何能忍?好端端一个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成了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姑娘家,成何体统呢?说起来,江凭阑可是她的“关门弟子”,她柳家后人怎能有这样窝囊的徒弟?
她正被密报气得七窍生烟,刚巧就听见了两人的谈话,想着江凭阑怕是已被主子哄得动摇了一半,再加一剂猛料准能成,哪知道这从前天天掉冰湖里都不打一个喷嚏的人,一听到皇甫弋南就直接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