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

皇室子弟,起起落落是常事,除了当事人,谁又能真正体会其中苦楚。

十一月初七,受了三月酷刑的十一皇子从牢狱里走出,乌黑的风帽遮住了他瘦削的脸廓,然而当守狱人看见那一双眼睛时,却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三月前,这个男人被羁押来时目光沉静,即便枷锁在身也难掩其眉间清逸。可三月后,当那人满身伤痕从囚笼里走出,他的目光不再是一潭纯净的水,在那里,涌动着足可包裹这世间一切血火的诡谲。

年迈的守狱人心砰砰砰地跳起来,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了,这些人,他们进去的时候还是只兔子,出来以后却成了猛虎。这座牢狱是多么神奇的地方啊,有些人或许原本永不会为权位所诱,成为欲望的奴隶,但这里,却能改变他们。

从今日起,皇甫又少了一位淡泊寡欲的皇子吗?

但愿是他……看错了吧。

皇甫逸自黑暗尽处缓缓步出,一位太监模样的人侍应在前头,见他来了便跟了上去,“宁王殿下为您准备的车驾就在前边,您若想清楚了,便坐上去,若没有,便走过去。殿下的意思,一切随您心意。”

他没有答,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天际,那里风很大,以至云起云涌,险些要迷了人的眼。

半晌他笑了笑,淡淡道:“冬天来了,还是车里暖和。”他将视线自天际收回,朝停在前头的马车走去,他的步子那样慢,却因为慢而显得格外坚定,坚定到似乎这一步踏出便永不会再回头一样。

在太子谋逆案之后接踵而至的除了金銮案,还有一桩谋刺案。八月十八,宁王仪仗归京,神武帝命四皇子携宫廷禁军开道相迎,却迎到了重伤浴血的宁王。

宁王乃是奉圣命以皇甫使臣身份出使大昭,却在归途遇刺,此事传开,朝中霎时一片哗然,众臣联名上书恳请陛下务必查明真相,称大昭欺人太甚云云。三法司因太子谋逆案忙得焦头烂额,六皇子见势主动请缨,愿协同三法司共审此案,却有朝臣提出异议,称论法务与外交,还是四皇子更适合担此大任。两边争来吵去,最后素来行事中庸的东阁大学士提议,莫不如令四、六皇子共同协助三司。

据说,圣命下来后,宁王府书房里传来女子豪放的笑声,“这也太好笑了吧?皇甫弋南,你这场戏可真是演得太值了!这下好了,两位凶手一起查案,你说究竟是老四踩了老六的玉冠,还是老六把老四给摁死呢?”

三法司主审,当朝皇子协查,这桩谋刺案很快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南面大昭和西面西厥。大昭新帝表示很无辜:人是在皇甫境内遇刺的,关我什么事?西厥某位军师表示很看好:皇甫那几位皇子斗蟋蟀似的斗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斗死了一个,又蹭蹭蹭冒出好几个,这王朝迟早要玩完。

四皇子与六皇子不愧为朝中英杰,在三法司忙于太子谋逆案无暇他顾之时以雷霆手段出击,不出一月便查出了眉目,只是这“眉目”有些奇怪,四皇子查出的是“眉”,六皇子查出的却是“目”。

六皇子一口咬定凶手是大昭,理由无非是遇刺的时机恰逢仪仗归京,至于证据倒也是有搜罗来那么几条的,却不大够看。不过不够看没关系啊,大部分朝臣都认为大昭政权新立很好欺负,巴不得起些冲突,好趁机端平南国,这也是他们愿意为宁王“出头”,联名上奏的原因。

可四皇子却称宁王仪仗内出了奸细,凶手在皇甫内部。此言一出,还没指名道姓便一石激起千层浪。很显然,即便四皇子说的是实话,朝臣们,包括陛下也都不愿将案情导向这个方向,刚出了一个起兵造反的太子,难道还要再来个谋杀当朝亲王的皇子?皇室后裔腐败至此,可不丢了皇甫的颜面,让世人笑话?

案情至此陷入僵局,又过一月,六皇子无力再有更多举证,四皇子却从薄暮山大火里查出了些究竟。三法司里头,刑部是其中一司,而明眼人都知道刑部尚书沈纥舟是四皇子的人。正当众人以为刑部将不顾皇家颜面揪出凶手之时,这滔天大浪却说平就平了。

据传,那日,陛下召请四皇子入宫,父子俩促膝长谈足足两个时辰有余,然后这案情便惊天逆转,朝着六皇子的方向走了。

还是十一月初,谋刺案“水落石出”,凿凿证据皆指向一个结果,行刺宁王的竟是岭北督抚。十一月末旬,岭北督抚以罪囚身份被押送入京,经三法司连审半月后招供,幕后指使正是大昭新帝。

消息一出,举世震惊,大昭朝中群臣激愤,纷纷上奏新帝要求出兵讨伐岭北,拒不认这莫须有之罪名。

至此,皇甫朝中的有识之士们才算真正明白了,半年多前金銮殿上舌战群儒的宁王妃何以能够信誓旦旦说出那样的话。

“得民心之法,不在皇甫,而在大昭与西厥……岭北一旦显出异常,贪婪的西厥藩王岂能不争?而我要说的是,西厥要争,大昭亦不可能坐视!那么,便让他们争!不仅让他们争,还要帮他们争!”

好一个“让他们争”!好一个“帮他们争”!宁王奉圣命出使大昭,表面上是代表皇甫恭贺新帝登基,承认大昭政权,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着惊天谋刺案,竟将岭北省推上了风口浪尖。

如此手笔,如此心计,可谓令人胆寒。

黑云压城,这一日,无数人抬头望向风起云涌的天际,喃喃出同一个声音:“江山……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