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走在两人面前的谢骛清,行得慢,且费力。
“伤兵都去天津、北平了,将军也该去看看医生,”年轻的警卫员忍不住,轻声对林骁说,“连长你不是说,将军在天津找医生重接了腿吗?再找原先那个医生看看。”
林骁没做声。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能入天津诊病,多亏了郑家的帮衬。而今郑家不在,日本人在天津的势力随着东三省和热河沦陷,愈发大了。同盟军里红区的人都有通缉令在身,行事须比寻常将领更谨慎,在如此形势下去天津,无意于自投罗网。
谢骛清突然停步。
林骁和警卫员一同止步。
他腿疼得厉害,不想被身后人看出,于是手拍了拍一旁的砖墙,状似感慨,实则休息地说:“在保定读书时,有几个学生是张家口的人……”
原想说,他们口中的故乡城镇是如何的,给身后同样来自南方的部下讲,可话到嗓子口,停下了。斯人已去,何必再提。
谢骛清手指压在砖缝上,不知怎地,想到了百花深处的砖墙。
他的手指微微挪动,抹掉砖缝上的的黑泥,摸着这堵墙。这条街上的屋子普通,都是寻常百姓人家。而砌这堵墙的人,在搭建家园时,祈盼的不过是阖家平安、顺遂。
抗日同盟军若撤军,热河将重新落到日本人手里,接下来,就是北平、张家口……
不论百花深处的狭窄胡同内,还是这个不知名的街道,随时都会有日军经过,挑着刺刀,一个个撞开门……
山川河流,土地财富,后代血脉,你守不住,便要被群狼撕食。
林骁久候,见谢骛清纹丝不动,渐心头发慌,想上前问询。
谢骛清摇摇头,让林骁不必靠近。
他在部下面前,从不展露人性软弱的那一面。这些年尤其注意。
但谢骛清亦是普通人,寻常人,有着最朴素的牵挂。他在南方的家,焚毁于烈火中,在北平的家,仍在。妻女平安,一子藏于香港,该会说话了……
他们这些抛家舍业迈过长城,北上抗日的人,都是普通人。
那几日敌机轰炸下,多少人留不下一具全尸。短短十几天,土地上同袍们的血迹尚在,率领人攻城收复失地的将领,却选择放弃,甚至倒戈。
“林骁,这些年,后悔过吗?”谢骛清问。
问完,他又道:“怕过吗?被人背叛。”
“怕倒是没怕过,”林骁默了会儿,轻声说,“心寒有过。”
谢骛清轻颔首,笑了笑:“心寒,就自己想办法焐热。”
林骁一愣,跟着笑了:“哪次不是啊?”
谢骛清笑着,收回扶墙的手,掌心和指腹都是泥水,如同这些年的军靴靴底。
他仿佛没有方才一瞬的失意,恢复了冷静:“刚才我走过的一条街上,有生面孔,走路不像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