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 古都夏日长(2)

夜阑京华 墨宝非宝 3163 字 8个月前

这地方,谢骛清一行人不止一次来过,熟门熟路,早在来前就收拾干净了。

晚七点,有人引了位穿灰褂子的老先生来,门口的人再三验过身份,将先生引到厢房。老先生一进门,见要诊病的正主,深深作揖,立身起来时才敢瞧这位不露身份的病人。

谢骛清换了衬衫和过去常穿的护时期军裤,坐在棕红单人沙发里,似等了许久。

这军装式样早没人穿了,还是辛亥革命前后,在南方的那批反袁军人穿的……

如今年代已换了,老先生见这久违的军装,一晃神,以为回到了十多年前。

“先生请。”林骁在一旁提醒说。

这位正骨先生在三不管十分有名,北方帮派打架下手狠,断骨接骨是常有的事,因此让他在接诊数十载后,练就了绝艺。在谢骛清到前,郑渡特地找到这个人,只等他到天津。

那先生将谢骛清的军裤卷起来,检查着,一会儿眉头拧起来:“您这……上一回接骨的人手艺不大行啊……”这种富贵人,怎么治腿上如此马虎?

接骨先生一眼就看出来,第一个接骨的要不就是手艺太差、不懂接骨,要不然就是有意没给接好。

“看着是养了有快一年了?”那先生又道,“这都长好了,给耽误了。这样吧,我给您每日按摩一个时辰,半年后,走该没问题。两年内,就瞧不出大问题了,只是不能久行久立。”

正骨先生看谢骛清是个出门就坐车的富贵人,想着如此就可以了。

房间里一时安静。

“找到先生,正是因为听说你曾治愈过没接好的骨。”谢骛清说。

“您说的是那一回……”正骨先生回忆,摇头说,“那不一样,那是个跑码头的,身体壮实,受得了那个法子……”

“是什么方法?”他问。

“重新打断,我给您再接一回,”那先生答,“但也有风险,我不敢打包票——”

“那就重新打断,”谢骛清平静道,“就今夜。”

何未不知谢骛清此行安排,怕斯年见不到要失望,嘱家人先不要对小孩子说。

婶婶听说谢骛清回来了,无比高兴,也不忧心肚子里的祖宗了,一定要九叔摆上麻将牌庆贺庆贺。客人们在前厅哗啦哗啦地推起了那一张张象牙白的牌,聊起平津两地的大小事。

从午后到深夜,哗哗声不断。

她从见过谢骛清,一整日心提在那儿,落不回去。

谢骛清曾以手指沾水,写在桌上的三个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像是三颗骰子在心里溜来溜去,变幻着红点数。

她撑着下巴在茶室里,看着落地钟的黄铜钟摆一下下晃动……

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今夜联系他。

没几分钟,隔壁有人叫了声十三幺,开始给小厮们派红包。

她在这吵闹里,终于下定决心,握住听筒。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像炸开在掌心里的爆竹,她被烫到手似的,愣了几秒才提起来。

电话是和楼上连通的,小婶婶的声音同时问:“你好,何公馆。”

“你好。”男人的声音很低,很哑。

是他。

“你找哪位?”听筒里,小婶婶接着问。

她抢着说:“小婶婶,我的电话。”

小婶婶顿了两秒,显被吓了一跳,没想到楼下有人接。

“晓得了,你们说。”楼上收了线。

线路上,仅剩了她。

她两手握着听筒,想到他在电话线另一端,竟像回到过去。

心像复苏了一般,轻轻跳着,为了他。

“怎么不说话?”她柔声问。

“我在想,”他说,“确实太久不见了,今日险些认不出。”

她不禁笑。

“是不是在笑?”他声音里也带着笑。

她轻“嗯”了声。

虽谢骛清的语气轻松,但她能辨出他音色里的疲惫:“刚到天津累不累?”

那边,话筒里出现了熟悉的布料摩擦话筒的动静,她每次都想问,谢骛清是打电话习惯时不时换手握听筒,还是喜欢用脸夹着听筒,然而去点烟。

她暂且只想到这两个动作,能让衬衫衣料擦到听筒。

她仔细听,隐隐还有他的呼吸,时轻时重,像微醺着。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酒局后。

“未未。”他低声叫她。

她心软乎着,将头靠在淡金色的墙纸上:“嗯。”

像回到初相识,猜他在哪,身边是谁,正在做什么,明日会不会见。

在小院子的厢房里,谢骛清确实在抽烟,但不大能品出烟草的味道了,断腿的麻药药力已过,断骨的痛被无限放大。

他有经验,伤在初夜最难熬。

谢骛清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夏日炎炎,本就热,再加上骨痛,衬衫后背已被汗浸湿了。

“怎么又不说话了?”听筒里的女孩子声音问。

一点点红星火在他指缝里,他声音低哑道:“喝得多了些。”

透过敞开的玻璃窗,知了闹个不休,赌场闹得厉害。此处赌坊人杂,三教九流,隔着一个小院子,像在眼前闹着。

谢家老宅已被二姐卖掉。乱世里,三五年就是一代人。

他身上的军装式样早就过时,那个反清反袁的时代早早过去,北伐也成了过去。他像个不合时宜的存在,活到了今天。

麻药和痛感让他竟在这一秒不知今夕何夕,一恍惚就到了这里。

似乎,还在十几岁初到天津卫那年,他还没去保定,没读军校。谢家还在,家门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