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人,两个女护士坐在院子里,为死去的人伤心掉泪。
她们两个都年纪不小,一个丈夫死后要被婆家卖了逃出来的,一个是婚后被打受不了逃的。乱世之中,逃去何处没有方向,怕逃出虎穴又落狼口,听说这位谢将军禁烟,就凭着朴素的情感断定他是个大好人,是戏里唱得那种高义将军。
谢骛清起初不肯收,怕她们跟着队伍危险,而且最近战况过于惨烈,更怕她们被俘后遇到畜生。后来林骁说丢下她们也是个死,他才算点头,准备回广州城后,把她们安置在城里。
“已经没粮食了,”他坐到门槛上,平静地说,“哭多了费力气,到时候没饭吃撑不住。”
两个女人见惯了死亡,本不想哭,可是其中一个见到死去的想到自己的弟弟,另一个被感染了,说着说着就都哭上了。
谢骛清平日话不多,不怒不笑地让人心生敬畏,此刻他一发话,两人泪就止住了。
“我只是想到弟弟,”其中一个说,“方才送出去的那个年纪和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八岁。”
谢骛清没说话。他也是二十八岁,这只有亲信们知道。
“将军有家人吗?”
“有几个。”谢骛清说。
“有夫人吗?”年长的问。
“是太太,现在叫太太。”另一个纠正。
谢骛清笑了,没回答。
“说说吧,”年长的说,“大家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像您说的,万一粮食没了,我们撑不住饿死了,话都没说够,惨不惨呐。”
谢骛清这话引得笑了。她说话直白,倒有几分像何未。
他安慰说:“我饿死,都不会让你们饿死。”
“这我们都相信的。”年长的说。
他在脑海里思考着能找到食物的地点和可能性。这里只有几百人,还有几十个伤兵,要怎么迂回绕过危险和主力部队会合?也是个难点。
“将军想太太吗?”稍年轻的又问。
“不是太太,”他顺口说,“女朋友。”
说完就发现说多了。
这是个时兴的新词汇,两人女护士想了想,默契地当成了“未婚妻”。
“父母给定的?见过没有?至少见过照片吧?”
他轻声答:“见过几次。”两只手数的过来。
“将军家乡结婚前还给见面的吗?真是好,至少见一见样子,”年长的那个笑说,“我都是直接嫁过去,我们那边不给见的。”
另一个笑:“谁不是啊。初嫁从亲,父母定下便定了。”
他摇头:“不是父母定的,自己定的。”
私定终身?
两个女人觉得和听戏似的。
“她认识我第二天,帮我救家人,再没几天,出手救我的义兄,”谢骛清回忆说,“就是那时定下的。后来我被下了死牢,一出来,她便来看我了。”
在北京做人质的两个月,遇刺数次,死了亲人,做了一个月死牢。
除了曾经的生死交们,那时认识什么新人都只会说漂亮话,却怕和他扯上真正的关系,只有何未的真心不掺假。
义兄蒙难,他虽托付过何未,却深知她是最没能力管的,只是想到她手握航路,或许能帮得上什么。没想到那日在火车站的大小势力都按兵不动,只有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出手了。
那日的“以命相酬”绝非戏言。
只是未未在这方面迟钝,始终在云里雾里。送了信和海棠,吃过饭,去过饽饽铺,庆生过,抱过,还亲吻过……这新式恋爱却始终谈得像他一头热。
这么一看,还是像叔叔和兄姐那样更妥当,双方见过照片,通信谈过彼此的理想信仰和对家国未来的看法,便定下结婚的日子更简单些。也不会出现还没定下结婚的日子,便和一个未出阁的正经女孩子在隔间里肌肤相亲的事。是他草率了。
不过他该做补救都做了,至少谢家这里已确定无疑,把她看作未过门的儿媳妇了。
……
未未倒是喜欢这种亲热事,看得出。她喜欢就还好。
如今公立大学都已经开始推行男女同校读书,男女关系在改变,社会在进步。
婚前恋爱还是需要的,要尊重新时代的发展。
谢骛清突然想到附近有个胆子小的小司令,继而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决定突袭一把搞到粮食再说。
他起身:“战场残酷,伤兵比一般的兵脆弱,你们的情绪会影响到他们,多想想高兴的事情。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你们两个就是伤兵的救世主,里边的人拜托了。”
两个护士收敛笑意,起身,学着士兵们行军礼。
谢骛清回了一礼,离开了。
突袭前,他回屋休息了二十分钟。
实在热,但他不习惯脱掉军裤和衬衫,保持衣衫整齐是从小的习惯。他把读书的铺在床上的被褥卷起,仰面躺到了床板上,闭目养神。
谢骛清想到在天津利顺德大饭店的泰晤士厅里,弹奏哈巴涅拉的钢琴是汉密尔顿牌的,他的记忆力太好,三岁以后的事无论大小都像刻在脑子里。对何未,他谈不上了解,除了知道她喜欢喝牛奶,喜欢穿白色,不喜多穿衣服。过去他想战事尽快结束,只想着旁人,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私念,他想南北统一,能让他再去北京。
如果她还等着自己,须仔仔细细重新谈一次新式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