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晨跑,总有好事的其他班男生的起哄,喊着孙兰烨的名字。孙兰烨眼神不乱,故作镇定地离开,脑后的马尾轻快地摆动。
谢暄与孙兰烨的关系也有着微妙的转变,孙兰烨不再像小学时那样隐隐将谢暄当做竞争对手,那源自于小学六年级的秋天——
田里的稻子金灿灿沉甸甸,像不小心踢翻了颜料桶,将金色一直铺洒到天边,与通红的落日交相辉映。整个周塘都在为割稻、打谷忙得热火朝天,空气里飘满了谷物饱满的香味。周进因为煨番薯,不小心烧掉了自己的眉毛和眼睫毛,被周大叔满村子追着打。阿峰挽着裤腿跟着他父亲下地了。只有周南生和谢暄两个无所事事的孩子,游荡在砖窑附近——那是周南生的父亲周志松出事的地方。
砖窑那天并未开工,据说自从出了事故之后,砖窑厂的效益便每况愈下。谢暄和周南生去过好几次,都没有开工,他们有时候也会沿着并不明显的台阶,爬上窑顶,从上面那个大洞往里望,高度带来的恐惧让人眩晕——他们并不知道当时周志松究竟出的是什么样的事故,于是猜测是不是从这里掉到里面去了——这些猜测并不让人好受,那时候周南生的脾气总是特别无常,有时敏感纤弱,有时暴躁易怒。
砖窑南面是码得整整齐齐如同长城般的还未烧制的土砖,垒得大概到他们脖子的高度。从窑顶下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砖墙之间,谁也不说话,但也不回去,从这头转过弯从那头再往回,迂回如迷宫,耳边有时会传来不远处的河面上机船开过的突突声。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孙兰烨。孙兰烨的身上背着书包,显然还没有回过家,低着头,一手卷着书包带,面色阴郁凄苦,与往日神气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很稀奇。
孙兰烨是所有父亲母亲夸赞的模范,别人家教训自己的孩子,总会带上一句“你看人家兰烨——”
模样好,学习好,又乖巧开朗,回到家还会主动帮助母亲做家务,这样的人似乎应该是没烦恼的,又怎么会放学之后还游荡在外,迟迟不回家?
农村是没有秘密的。关于孙兰烨,从大人的三言两语中,谢暄逐渐明白孙兰烨家中并不富裕,上有两个哥哥,据说孙兰烨是抱来的,养母是粗俗的妇人,脾气大,对这个女儿并不很喜欢,学校交学费,她不愿出钱,教唆她去向她婶婶要。她婶婶家境过得去,性格爽朗,对孙兰烨倒是很好,孙兰烨便也与她亲。旁人说起来,就说兰烨这丫头聪明,知道拍她婶婶马屁,抱牢这条大腿。又说这个女儿抱得实在太好了。这些闲言碎语虽是无恶意,听在孩子耳中却是十分不中听的。
谢暄不知道孙兰烨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从知道她是抱来的之后,每次见到这个女孩儿,总忍不住怜悯——对孩子来说,不是父母亲生的,那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周南生原本见到孙兰烨就总喜欢欺负欺负她,拿话挤兑挤兑她。只是那天的孙兰烨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牙尖嘴利的回敬,或者干脆仰起高傲的头颅视而不见,而是突然爆发出撕裂人心的哭声,她秀美的眼瞪着周南生,那里面仇恨的火焰烧得人害怕。
周南生忍不住后退一步,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眼泪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却不肯放下面子身段去道歉,只好拉着谢暄跑掉了。
与心不在焉的周南生分手后,谢暄没有回家,他心里面一直记着那个忽然嚎啕大哭的女孩子,忍不住折回去,悄悄挨近墙垛——孙兰烨还在哭,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样深刻的悲伤和哀恸,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用力,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似的。
谢暄站在砖墙的另一面,心里面不知怎的一动,一种无名的哀愁涌上心头,他呆呆地看着,然后将自己叠成正方形的白底蓝条纹的手帕放在砖墙上面,然后默默地走回家去了。
他不知道孙兰烨有没有看到那块手帕。他后来又去看过,那块手帕已经不见了,也许是被风吹走了,这样想着,他有些惆怅。
后来有一天,他在课桌抽屉里发现自己那条白底蓝条纹的手帕,干干净净的手帕里包着一小撮桂花,黄金一般耀眼。一整天,他都被那种甜腻的清香环绕,脸上多了一种陶陶然微醺的神采。
升上初中后,男女之间的学习情况发生了一些逆转,前十名不再被女生垄断,男生开始以迅猛的速度窜上来,尤其在理科这一块,好像无论女生多努力,总赶不上男生认真翻一小时的书。周南生原本就有个聪明的脑瓜,他父亲的过世,让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少年人的恢复力也总是迅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