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上弦月,清冷孤绝。
院落一下子又重回孤寂,“巨塔”为他穿好了鞋子,已然又无声无息地隐没于黑暗之中面壁去了,辛鸾在一豆烛火下翻回刚读的书页,正欲开口朗诵,想到那人根本是听也听不懂的,心中悲凉,忽然间便没了兴致。
这“巨塔”是庄珺带来的。
三年前外祖说要为他请“大才”来做老师,他于西南苦等了半年,日日挑灯读书,就怕“大才”见了他不满意他悟性根骨,不肯教授,半年之后,他盼星星一般将这位传说中的庄先生盼来,焚香沐浴、列班击鼓地等候于城池之外,排面拉得十足,谁知先生出人意表,照面时衣衫褴褛,邋里邋遢,浑像个招摇撞骗的术士,身后还拽着辆臭烘烘的囚车。
辛鸾求师若渴,只道天下大才都脾气古怪,自笑意盈盈地接上去,强忍臭气,事师以礼,待晚间可算将人安顿完,他脚底一滑,险些被煎熬得直接晕过去。
好在,庄珺也不枉他如此礼遇。
老先生时事通透,经天纬地,其提纲挈领之谋略布局稍一辉映,辛鸾身边一箩筐的文臣武将便都被比成了小才,让人惶恐不已。但高手也有高手的怪癖,譬如辛鸾想让他像邬先生那般每日定时定晌来上窗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庄珺定了规矩,称每年只授课三个月,其余时间他要出门远游寻天珍地宝,回程后再考较辛鸾功课。
天才向来不受约束,辛鸾闻之又奈何?只能恭敬送上游资。
庄珺神色如常,点头收下,临行前叮嘱他,说后院囚车记得帮他喂食,一日三顿,一顿三只鸡,不要将它饿死。那囚车从进王府后便一直蒙着黑布,辛鸾只道里面锁着的是师父擒来的凶恶猛兽,夜晚时不时嘶声咆哮,搅得许多用人心中畏惧。辛鸾点头说好,又问要不要清一清笼子,也免得味道过重。庄珺沉吟了一瞬,忽道,也罢,你去看看它罢。
辛鸾心生狐疑,缓缓走去后院,只道到这有什么好看的呢?野兽吃喝拉撒半年,里面定然污浊不堪,果然,任王府花木扶苏,越靠近囚车便还是越臭,辛鸾屏住呼吸,飞快地牵住黑布的一角,碎步向后拖延了数步,然后用力一口气扯下!
“呼啦——”一阵声响,黢黑的帷布猛地被抖开,荡起厚重的污浊!
那笼中物像是被人突然搅了睡眠,猝然躬身跃起!铁囚牢固,沉重锁链骤然间绷到了最紧,绷得马车也在摇摇欲坠!怪物四肢被负,见挣扎不出,猛地朝辛鸾嘶咆起来!
辛鸾大吃一惊,猛然后退一步,不过他不是惊这凶悍的攻击,不是惊那埋得老高的污秽,而是惊那里面的根本不是野兽,而是人!
“师父……这……”
辛鸾没有错认,那的确是人。佝偻蜷缩在囚牢里,但身躯至少九尺有余,这人没有头发了,头骨上红白交错,满是伤疤,浑身肌肉贲张着,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他无可匹敌的凶暴。
“殿下知道神京齐家那个齐二罢?”
庄珺摇响铃铛,一步步走过来,“那齐二在南阴墟后便领了辛涧的密令,从各地抓来反抗者投入密牢,培植一批非人的死士。化形,炼器,秘术,逆天命,齐二敲掉他们的指甲,拔掉他们的头发,阉割他们的性具,用秘术浸泡他们的体肤,熬炼他们筋骨,直把他们的肉身打造成铜墙铁壁。”
辛鸾走近一步,对上那油亮的、污秽不堪的脸。
庄珺的声音疏离又遥远,好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之事:“看到他身上的伤疤了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