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信笺,严谨的簪花小楷。
通篇下来,三处“辛酸”,三处“珍重”,满纸都是他的计划良久,满纸都是愧疚。
诀别来的太过突然,邹吾感觉自己被闪了一下。
他拿信的手在抖。他的手从来就没有这么抖过。
这张纸就塞在布袋子里,用的是卓吾不要的话本的封皮,害怕他漏看,辛鸾还特意留了三根金红色的羽毛黏住,拿照身贴的时候塞进里面,郑重地与他辞别。
灰心,沮丧,挣扎,和不安。
邹吾总觉得这些日子辛鸾的情绪难以判读,行为举止有所保留,还以为是得知了那悲惨乱烈的宫廷暴乱的引线,心事重了,他才参悟不破,直到看到这封信,邹吾才明白这些日子辛鸾在他面前到底隐瞒什么。
一句“邹郎亲启”,一句“辛酸之至”,仿佛是利刃划过,让他感觉到痛,这才能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小孩早知道了邸报的事情,他慢慢地跟他走这一程,他笑容变少,让他教授习武,同他说话,给他唱歌,都是在跟他道别。
卓吾觑着哥哥青白的脸色,越看越觉得不妙,探过头去看,这才看到满满的一整页的字,第一行便是:
“省示具君,辛酸之至,我之不幸,今十五岁始。
丹樨兵祸,一朝颠覆,亲恩断尽,罹遭闵凶。可笑我高辛氏百官臣僚,有彪赫寄伟之绩,时遇王室急需,呕心交肝,竟无一君子敢立于危墙,扶倾颓于危急……唯君林氏国旧人,祗应宫禁四十二日,操执款款,挺身而先,于千万人中忘身涉险……”
那是只给哥哥写的一封信。
卓吾茫茫然看着,见那“邹郎亲启”后面的“君”,再没有其他人。
“……然君救我脱困于京畿,突围于‘惊山’,谋定于南阳……全我身,活我命,殚精竭虑,操危虑深。阿鸾几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云何于中,君竟不畏生死?云何于中,君竟为我忧劳?直待千寻府内,门外追兵切峻,门内长者逼迫,其危一发千钧,君一番陈情,家恨国愁寓尽,身世遭遇悲辛,言辞之痛切,几心折而沥泣……林氏兮绝国,复西南兮千里,君少小离邦去里,因我父一赴绝国,讵相见期……抆血再视,我惭恩愧负,无地自容。
惊天宫变,邸报刀笔,指鹿为马,颠黑倒白,君因悯我孤弱,却为天下所谗……彼苍者天,尔独何辜?彼苍者天,竟谤我良人!……无君相扶,阿鸾无以至今日,清白之人蒙不白之冤,朗朗君子背千古骂名,是可忍,又孰不可忍?
尔来相识相知,今日四十二日,和合祗应宫禁之期,无所亏欠……君知遇之恩已还,仕游之节已尽,俯仰不负天衍,行止不愧天地,唯我负你深恩,心酸之至,悔愧无极……若先父天地有灵,应只恨生时不予君之国恩,身后不能追君之殊誉,追昔思今,不敢怪尔……
君子恩重,然我今之进退,实为狼狈,一身尚处彀中……还请君瓜田避身,危墙勿走,以自身为重,再勿蹈风波而行。鞠躬拜兴,不知所言,情增伤怀,不敢当面辞别。只道此后上天入地,来世今生,阿鸾莫敢稍忘,只望东南旧里,君另有天地……
情真意切,具以表闻。再拜,请君,万分珍重。”
第65章 南阴墟(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