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死寂之后,是一片哗然:
“什么?”
“褚道友有妖族血脉?”
“代宗主是半、半妖?这……怎么可能,一派胡言!”
楚照流额角突突直跳,只想把玄影的脑袋当球踢,一字一顿挤出几个字:“你脑子有毛病吧?”
“我没毛病。”玄影挺骄傲地昂起头,“他就是我们白狼族流落在外的血脉!”
楚照流咬碎含在口中的丹丸,面无表情地横起剑:“准备下遗言吧。”
庞大的灵压轰然卷来,白狼王脸色一变:“你这人怎么回事!”
上次在海底还没这么恐怖的。
而且他只是来寻人,没说要打架啊!
锋锐的剑刃眨眼压至眼前,面对如此凌厉的剑锋,白狼王不敢忽视,仅剩的右手化为狼爪,锵然一声与楚照流交上手。
灵力激荡而出的恐怖冲击一下冲得不少人一阵胸闷,钱教主反应过来,连忙后撤:“诸位,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意识到就算狼王断了一臂,差距依旧如鸿沟不可逾越,诸位掌门长老悻悻地退开,免得被波及。
半空中打了起来,问剑大会也中止了,所有弟子也停了手,蒙蒙地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精彩的对决,一时看得如痴如醉,都忘了自己在对决。
燕逐尘医术高明,实力也不俗,但在上方的战场里却没那么够看,自觉地没上去添乱,只带着微微笑意,一言不发地站到了褚问身边。
顾君衣敛起眼底的担忧,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褚问的肩:“放心,这狼王不知道发的什么疯,没人会信他的。”
妖族与人族是宿仇,白狼王没凭没据突然跳出来这么说,谁会信他。
褚问的脸色异常苍白,闻言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轻声道:“二师弟,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道高声打断了他:“褚问,果然是你!”
听到这一声,空中交锋的楚照流飞退停手,猛地看下去,眸光冷厉如电。
然而说话的却不是他们早就防备着的单海宏。
而是在药峰见过一面的,跟在钱教主身后的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
他站了出来,指着褚问,嘴唇发着抖:“没想到你不仅没死……还当上了扶月宗的代宗主。”
褚问怔怔地看过去。
或许是男人这一声提醒了他,让他这张面孔重新生出了几分印象。
顾君衣拔出剑还未上前,忽地就被褚问按住手,摇了摇头。
男人深吸了口气,直勾勾地注视着褚问,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给附近的修士带来巨大的震动:“那个白狼王说的都是真的……褚问,就是个半妖。”
恍若一瓢水倒进了滚沸的油锅,轰一下,无论天上还是地下,都炸开了锅。
有人立刻起身怒骂:“胡言乱语,你有什么证据!”
“褚道友的为人大家都清楚,在场有几人没受过他恩惠?别是这样就信了吧,小心中了圈套!”
“你是谁派来的?”
男人紧张不安地抿了下唇,依旧盯着褚问的脸:“……你们自己问他。”
他如今坚定,反倒让众人的话音不禁慢慢停下,视线下意识地转向了褚问。
被汪洋般的视线淹没的褚问苍白着脸,静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隐藏在体内的血脉因母亲遇到危险而激发。
他躲在母亲颤抖的怀抱里,视线从死不瞑目的男人身上,缓缓低下来,才发觉自己满手是血。
“娘……”褚问恐惧而茫然,“我怎么了?”
娘亲只是不断安抚着他,但褚问一扭头,又发现自己多了一条白色的尾巴。
三百年前,人与妖族是最势如水火之时,摩擦不断,无比仇视彼此。
一个半妖血脉的孩子,既得不到人族的承认,也得不到妖族的承认,甚至会被双方视为耻辱,会就地斩杀。
这个偏僻的小渔村是一处难得的,不被人族与妖族注意的角落,所以他的娘亲不远千里逃到了这里,只希望他能好好地长大。
屋外雷电交织,娘亲忽然松开他,站起身,努力镇定:“问儿,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快去收拾东西。”
杀了人是一回事。
褚问还太小,无法控制血脉里的力量,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旦被村里的人发现……
就在此时,半掩着的门被人猛地踹开,一声粗鄙的骂声传进来:“可算被我逮着了吧,奸夫淫妇,我就知道你们俩不清不楚,贱人整日勾引村里的男人……”
推开门的妇人见到屋中景象,腿一软,砰地跌坐在地,嘴唇张合几下,猛地爆发出声尖叫:“杀……杀人了!”
村中户户亮起了灯,娘亲脸色一变,拉着他夺门而出,想逃出去。
可惜他们没能逃掉,就被提刀带棍的村民们抓了回来。
褚问挣扎着,却激发不了体内的妖族血脉,也不能自主地收起尾巴与耳朵,他们被绑着,任由全村人围观。
“没想到,居然是个小怪物……”
“就知道这女人来村里没安好心。”
“可是他们也确实没做过坏事,还帮我们免费看病……”
“没做坏事?这种妖孽会有好心眼吗,最近海面一直不太平,肯定是他们施展的妖法。”
“一起烧死得了。”
嘀嘀咕咕声里,村长做主,先把他们压去了地下石牢中,商量商量再决定怎么处理。
石牢潮湿又寒冷,娘亲脱力地靠在墙上,眼底含着薄薄泪光:“是娘的错,娘不该带你来这里,问儿别怕……”
褚问努力挪到她身边,靠近了,才发现她身上滚烫得惊人,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娘,您怎么了?”
“娘没事,别怕,你爹会来救我们的……”
她喃喃着,昏沉地失去了意识。
后半夜,她开始浑身发抖,脸烧得通红,咳嗽不止,却只能躺在冰凉的地上蜷缩起来。
褚问急得眼眶通红,只能拼命抵在地上的尖石上磨,磨得手上血淋淋的,终于磨断了手上的绳子,冲过去扶起他:“娘!”
他忽然反应过来,冲到牢门边,使劲拍打着牢门:“来人啊,来人啊,救救我娘!”
他喊得嗓子都嘶哑了,视线里才出现一张黝黑的面孔,沉默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眼蜷缩着的女人。
“你娘怎么了?”
褚问强忍着泪:“周哥哥,我娘给你看过病,她现在生病了,求求你,能不能拿点药过来?”
肤色黝黑的青年犹豫了许久,转身离开。
褚问赶紧脱下衣服,盖在娘亲身上,使劲将她抱起来,让她躺在自己小小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去而复返,不声不响地丢进来几个药瓶和一件厚实些的衣服。
褚问把衣服铺在地上,又给她裹上厚衣服,喂她吃了药,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
但还是没有用。
石牢里太潮太冷,娘亲高热不退,没有人送水和食物来。
在他们被关起来的第三天,她的呼吸与心跳都越来越弱,几日的折磨让她看起来一下老了好几岁,恍恍惚惚不知见到了谁,干裂出血的嘴唇动了动:“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还不来?”
她喃喃自语了一阵,神智终于清醒过来,攥紧了褚问的手,沙哑道:“问儿,你一定要活下去,娘不用你去找你爹问清楚,娘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当天夜里,他紧紧抱着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一片。
晨光熹微时,村中的人终于想好了怎么处置他,浩浩荡荡地带着人,不顾褚问的嘶吼挣扎,粗暴地将他带离了地牢。
近来海面骇浪惊天,无法出海捕鱼,他们要把他献祭给大海,停息妖法。
那是褚问第一次被丢进了海里。
差点淹死的时候,碰巧被浪冲到了礁石上,他脑中回旋着母亲对他说的话,求生的意志爆发出,拼命爬上了礁石。
旋即便被来查看情况的村中人又抓了回去。
第二次、第三次……
一次次溺水后,终于在最后一次,他沉进了深海中,在呛人的窒息中,失去了意识。
他的确死过一次。
在意识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过后,一双手接住了他,将他拉回了人间。
四周一片哄乱,褚问的沉默似乎代表了默认。
原本围在他身边的人眼神都变了,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褚问的身份,是区区一个流明宗小弟子是不能比较的。
无论他在扶月宗的地位,还是在修界的地位,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被甚为推崇的君子剑,居然极有可能是个半妖,流淌着妖族的血。
这是绝对不该、也不能发生的事。
扶月宗跟捡了宝似的,几个弟子个个人中龙凤,太元宗与扶月宗交怨已久,总被牢牢地压制一头,现在扶月宗的大弟子出了事,太元宗宗主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背负着手,嘴角露出丝幸灾乐祸的笑:“褚道友,所有人都在等着你说话呢,说话啊,你是人,还是妖?”
众所周知,褚问秉持君子之道,从不说谎。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抿了下苍白的唇瓣,终于滞涩地开了口:“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怀有妖族血统。”
从到了离海,见到了名为林杉的小半妖,再之后见到白狼王玄影的第一面起,他就隐约有了预感。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这一声磊落的应是,换回了噌地一片拔剑声响。
高台之上,除了顾君衣和燕逐尘,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拔出了剑,横剑相向,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顾君衣面沉如墨,横步挡在褚问身前,冷冷道:“我看谁敢伤我师兄。”
“顾道友,你身后那不是你师兄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扶月宗竟要学流明宗,包庇一个半妖不成?我看顾道友丝毫不惊讶此事,莫不是扶月宗早就知道褚问是个半人半妖的杂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