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宋二秃了一小块头皮,见着他手里抓着的那一小撮头发简直快气晕过去,直骂他:“有爹生没爹养的疯子。”他发狠扑过去两个人又打成一块,宋观脸上被他抓了三道血痕,待被人发现的时候,宋二已是被他打得凄惨模样。这事动静大,祖父关了他禁闭,没有水和饭,他蜷在墙角,想起阿爹曾经抱着他,对他说过:“东仪,你是上苍赐予我的宝贝。”

禁闭过后,他随祖父给宋二赔礼道歉,因宋二被打得实在凄惨,都快成猪头了,而他不屑去解释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随宋二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多一字都懒得解释。他没有想到的是,七日过去之后,祖父叫他去房间谈话,告诉他因为这件事他阿爹气得不轻。他没有想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阿爹这般生气大概是因为这事情闹得太大,且是件丢脸的事情。

于是他好像就此就发现了一个可以引起阿爹注意力的方法,一改先前沉默的样子,他在学堂里闹出了许多事,偏偏那些事情还叫他做得不留痕迹,是那种就算让人知道这些事十之八九是因为蒲东仪才整治出来的,也没个证据可以上门讨说法,诸人倒是没想到这些全是蒲东仪自己做的,纷纷以为是他父亲阿爹太过宠爱这个孩子的缘故,哪怕远在京城之外,也伸了手地要护短护得厉害。

祖父看着他这般胡闹,竟是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以一种仿佛洞悉所有的表情。因为后头顽劣的名声太显,倒盖过了先前年幼时的神童之名,旁人提起蒲家的小公子东仪,都是要摇头的。而他阿爹的确是不进京,但他越是胡闹,他阿爹的侍从偶尔几次上京时顺便要对他说的话便越多,直到有一日那个侍从欲言又止地对他说,他阿爹已经不再过问他的事情了。蒲东仪闻言唇边笑容有一瞬凝固,不过片刻之后又重新扬起笑,只笑意未达眼底,他说:“你再说一遍?”

那侍从跪下:“头一次是真的,但后来全是胡编的。家主怕公子伤心,叫我莫提此事,只都掩了好全了公子的念想,可是近来公子也胡闹得太没有限制了,家主看不过眼,是以……”

后头的话再也没有了意义,他突兀笑了一声,随手丢了一个杯子在地上,唬得那跪在地上的侍从吓了一跳。他懒洋洋地开口,甚至懒得故作平日里的恶声恶气模样,只说:“还不快滚了。”

把人驱赶走之后,他坐在凉亭里一整个下午。影随日移,曲了腿躺倒了的他,摊开一本书盖住自个儿的脸,心里头在那书墨气息里,对祖父生出了一股怨来,但并不明显,细细的一点而已,有些扎人。他讽刺地想着,掌权者的好处大概就是如此了,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连他人的喜怒哀乐都能一并攥在手里。然后他在这嗤笑的当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阿爹的侧脸。日暮西垂,那时候他还冠着神童称号,有时候念书至黄昏,他抬眼就能看到阿爹坐在窗口,夕阳下的一个侧面剪影,眉眼都是温润如玉,却只是一个表象,这个人其实心如磐石,心里装着的大概也就只有那个人他自己。

是啊,只有自己。许多念头说断就好像能断得很容易,分析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头头是道,字字冷漠见血,却在实际操作起来的时候并非是如此。他是阿爹生的,骨血相连,而他年幼时所有接触的人里占据了他整个世界大半部分的,也就只有阿爹。他所有的人格独立部分都在一个尚未长全的阶段,无论是人生的认知,还是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所以他那些偏斜着只围绕阿爹而生的念头,似乎又都好像是可以因此解释清楚的——如果他不够优秀,阿爹就不会喜欢他了,如果阿爹不喜欢他了,他静静地想着,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在那之后他依旧还是那个胡闹的小霸王蒲小公子,胡闹以一种惯性的姿态持续下去,只是没了最初的意义,于是越是胡闹,便越是觉得这样没意思,生活好像越来越无趣,他不知何时开始专门去找些刺激的事情,危险的或是不危险的,好像从那些刺激里他能感觉自己还活着一样。

宋二依旧爱找他麻烦,他见招拆招,有时候也会觉得宋二这个人有点意思,文采人品皆下流,满脑子都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龌龊玩法,他学不过一二,在这方面也得说一句“佩服”。后来宋二家遭大变故,宋二牢狱里转了一圈回来,他也没什么,只是往常宋二总找他麻烦,他便也就临时起意,去找宋二落井下石地奚落两句,净捡些不好听的来说。

对方往日的时候总端着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样子,因为是打不过他。他那日说了两句,可宋二偏就是不咸不淡的样子,看得他分外恼火,然后两个人就打了一架,或者说这是宋二单方面的对其他所有连他在内的人的一顿殴打。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宋二在他印象里,始终就是个拳头都伸不直的软蛋,他不由诧异,难道坐一回牢死一回双亲就能让人变化那么大?紧跟着他心里头翻上来一个不知所谓的想法——不知道父亲和阿爹死了之后,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能发生巨大的变化,比如说……比如说是恢复了曾经过耳不忘和过目不忘的能力。

——如果,他们,死了的话。

这想法实在是太过恶毒,以至于蒲东仪他自己,都被这陡然冒出来的想法给吓得变了脸色。不知所措里,他迁怒地想着这一切都是宋观的错。如果不是宋观,他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反正两个人天生就不对路,相逢就是冤家路窄,多结怨或少结怨一样抖是结怨,他惶惶不安地越发的是要去找宋二麻烦,可他一次也打不过宋二。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打过宋二的,因为打过了宋二,就证明他战胜了自己那些恶毒的念头。这是无理取闹的想法,他自己也知道。可他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所以就让他继续无理取闹下去好了,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

后来有一日骑术课上,他被分到和宋观一组,这是个两人合作项目,有一段同骑的时候,宋观就坐在他身后揽着他,手是相当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腰,正巧这一搂就楼在他前日里被宋二揍出来的还没有消退的乌青上。他几乎想拿马鞭去抽宋二的脸:“你做什么贴这么近,要死吗?”

宋二也不高兴了:“你以为我想啊,我不坐近一点我就掉下来去了,有本事你跟我换一个位置啊。”

他哼了一声一手肘往后打去,被宋二不动声色地化去了,两人就这么折腾了一路,之后听到上课的先生说,接下来一个月里,都是这样两个人合作的骑术课,而且最后还会有一个全组的考察比赛,垫底的那一个小组会有相应惩罚。

这是非要把人逼疯不可吗?

彼时两人都已经下马,他回头看一眼宋二,正见到宋二也瞟了他一眼,两人视线撞上,宋二拉回自个儿的视线偏头拿着萝卜去逗马了,跟个白痴似的,他也哼了一声侧过头,看也不看对方。

这一天之后的骑术课上,两个人就一直磨合得磕磕绊绊,第五日的时候,更是直接从马上坠了下来。宋二护了他一把,两个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身上满是草屑,最后是宋二压在他身上的姿势。他注意到宋二的脸上沾了槐花花瓣,是一点白。宋二恼怒地抬手给了他一个拳:“发生什么疯。”

这一拳将他捶醒,他原本看着对方唇色鲜明,大概也是摔蠢了,居然一时莫名想凑上去咬一口,这一拳捶过来倒是将他给捶得回转过神来,蒲东仪一把推开宋二,起来转头就走,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然后发现宋二崴了脚。

他顿在原处半晌,终于回过身朝宋二走去。将人扶起来架着走了几步,宋二开口说话,他感觉得出宋二是耐着性子才说出的这些话,宋二说:“骑术课的先生这么看好你,你不会叫先生失望的对不对?”

明明是全然不一样的话语,只片面相似,又是全然不一样的场景,却偏偏勾得他想起多年以前阿爹搂着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时月光恍若地上霜雪,阿爹对他说,东仪,你永远也不会叫阿爹失望的,对不对?

他失魂里一脚绊到一块石头,两个人一同跌在地上。绿荫如盖,一旁槐树苍苍郁郁的枝叶里是成串成串的白色槐花,沉甸甸地缀满枝头,宛如密密锦织的花瓣,将大片的枝桠都压弯了,空气里全是甜香腻人的味道。

那是多年以前的蝉发一声时,槐花满枝桠。

——

天际一轮圆月如银镜高悬,宋观将上官宴托付给了蒲东仪之后,便匆匆入了宫。这宫灯燃了一路,夜色里像一只只明亮的眼,悬挂半空,冷漠地注视着人们从其身边走过。他面见太后,在太后跟前站定了,双膝一弯,便径直跪了下去,前额贴着地面,久久不曾起身,只是说:“臣有罪。”

太后任由他跪了一会儿,良久才出声:“你给我起来。”

宋观闻言,依旧跪着,只是直起了上半身,然而他腰未挺直,面上便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太后厉声道:“宋观,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第140章 第九弹 人人都爱宋丞相

这一耳光打得极狠,宋观被打得头偏向一侧,嘴角洇出血来,也不敢擦,就这么垂首默默跪着。

室内的烛火是通明到了亮如白昼的地步,蒲太后终于注意到宋观眉心一道鲜红的刀痕印子,他一怔,一时心疼,连此刻心中翻滚的怒火都熄了一点,然后他半弯下身自,两只手指捏住了宋观的下巴,将人的脸抬了起来:“你脸上这道伤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