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前仇斩

青玄记 吴沉水 6114 字 2个月前

可惜他一触动禁制就被反噬神识,小修士所学道法有限,根本不知如何抵挡,不出片刻便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就在他要毙命之时,耳边却听得有人笑道:“主人你瞧,这又有个不知死活来求左律传授功法的禹余城弟子。

咦,好像还没断气。”

下一刻他便被人整个翻了过来,抬头朝上,朦朦胧胧间,却见一白色身影绰约窈窕,那女子朝他侧过身来,露出半边脸颊。

霎时间,左元宗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见到传说中的藐姑仙子。

然后,那女仙手轻轻一拂,一股清凉冰沁的气息顿时将他整个笼住,五色轮转之间,他听见那女仙淡淡地道:“你若死在此处,等于左律又造杀孽,终究不利他日后证道登仙,我救你,你却要承他的情,你可明白?”

左元宗立即点头。

女仙颔首道:“倒是个明白孩子,如此看来,也算有些机缘,也罢,清河,将我日前所创之灵犀指功法送他吧。”

另一人道:“主人所创功法皆是世间难求,便是左律用不上,也犯不着送给这么个不入流的小东西……”

“清河,”女仙缓缓道,“当日我一身杂灵根,比起这个孩子,可还不如。”

那清河顿时哑了声。

女仙低头看他,轻声道:“修身修心,好自为之,去吧。”

左元宗闭上眼,只觉一股冰冷之气自眉心注入,脑子里自然而然印下灵犀指功法。

这功法精妙异常,从此令他于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翘楚。

他后来才知道,传他功法的女仙,乃玄武大陆的传奇人物青玄仙子。

以他之世故,也猜到青玄仙子与左律之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纠葛,但那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就是凭青玄仙子传功这半师的缘分,凭左律受了青玄仙子无数恩惠无法对他假以颜色的缘故,一步步往上爬,终于成为禹余城的城主。

可到这生死攸关的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忘记过少年时的遭遇,从未忘记那一刻,女仙悲悯而疏离地对他说:“修身修心,好自为之。”

左元宗看着眼前这个酷似青玄仙子的女修,猛然内息一乱,心口一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喂,老头,你没事吧?”

他笑了笑道:“仙子救我,却要我承太一圣君的情,左元宗不敢不从,此生兢兢业业,领禹余城效命圣君,幸不辱使命……”

他一句话未完,有一口血喷了出来。

就在此时,他却听得对面那个文始真君低低喊了一声:“陵南……”

声音有压抑的温柔和缠绵悱恻。

左元宗忽而想起,这眼前的女修,并不是当年的青玄仙子,她只是青玄仙子一缕魂魄的转世。

可这个女孩,却远比青玄仙子要生动,要血肉丰满,要有活力,她曾是琼华女弟子,是文始真君的亲传弟子,是太一圣君左律一心要与之双修的对象,也是琼华那种讲老规矩的地方千百年来头一个要脱离门派的女修。

左元宗他想起记忆中那个神情郁郁的女仙,再看眼前这个眉目鲜活的女孩,突然觉得,若当年青玄仙子如眼前的女孩儿这般活着,或许,一切都会好很多。

无论琼华派还是禹余城,甚至整个玄武大陆,可能都会好很多。

一只冰凉的手迅速捏开他的下颌,一粒带着浑圆灵气的丹药被塞了进去,左元宗睁开眼,却见曲陵南皱眉道:“怎么胡言乱语起来,快吃药运息吧。”

就在此时,内城忽而风云突起,一股压倒性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一玄衣男子踏步自空中徐徐而来,他步子明明不大,却顷刻间自远处来到近前。

左元宗一见之下,心口的石头顿时落了地,他勉力起来颤声道:“见过圣君。”

在场的禹余城众人皆纷纷喜颜于色,齐声行礼道:“见过圣君。”

太一圣君左律,仍如当年曲陵南第一次见到那般,玄衣乌鬓,不怒而威,然而只有看入他的眼睛,才能发觉那双眸子至纯至朴,宛若万物不入其内,又仿佛千秋已在其中。

他看向某个人时,仿佛看的不是那个人,而是直取丹田紫府,窥探其修为灵力,目光如炬,洞幽察微。

可他看的也只是这些而已。

他不会明白,每一个在他眼前出现的人,除了灵根,除了修为,除了法诀几何,剑气高低,能耐厚薄,打起来过不过瘾外,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人之为人的欲望、信念、坚持与喜怒哀乐。

曲陵南看着他,忽而为千年前的青玄仙子感到难过。

这样一个人,纵使你为他隐忍多少,付出多少,他亦不会感动,更加不会珍惜。

因为他不懂。

哪怕他以为自己懂了,要跨越千年,要执拗与青玄仙子的魂魄转世双修,他其实仍然不懂。

你可以谴责一个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但你无法谴责一个思维根本不在此间方寸之地内的人不懂感恩,不懂情义。

曲陵南不由想起在自己金丹初成之时,识海中所见之场景。

如今她已经能确定,那是青玄仙子飞升失败,弥留之际,因巨大的不甘而铭刻入灵魂的记忆。

但即便是在那一刻,青玄仙子亦不心存怨恨,与自己娘亲的癫痴相比,青玄仙子早已明白,情之一字,求不得便无需强求。

所以她说,修炼多年,于此刻方觉昨非今是。

所以她说,修仙证道,不为天赋所缚,不为凡尘所阻,只是第一步,修清净澄明心,大悲大悯心才是根本。

她说,自己以往只是修了身,却没修心,以庞杂心证清净道,无法可想。

她是有大神通之人,故于死前,并不像世间愚妇一般纠缠爱恨,懊悔曾为左律付出的一片隐忍爱慕之心,痛恨左律心中无情无爱,白白受了自己多年照拂,却不思回报等等。

她遗憾的是,自己受了那许多求不得的苦,却没有于苦中证道,没有跳出情爱之庞杂,窥大道之澄明。

她带着这样的大遗憾而辞世,故而凭一生功力,于分一缕纯净灵魂转入后世。

她唯一的愿望,是千百年后有比自己坚韧纯良的女子,一心问道,走到比自己更高的高峰。

曲陵南从未如此刻这般明了青玄仙子,明了千年以前,曾有个与她同息共命的女子,她不是传说中开宗立派,无所不能的大修为者,她是个带着遗憾辞世的女子,而因为这点遗憾,她显得血肉丰满,活灵活现。

曲陵南挺直脊梁。

她在越过孚琛身畔的时候,分明听见他手中的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孚琛不舍地喊她:“南儿……”

他的声音中,亦压抑着遗憾与痛楚。

一如当年的青玄仙子,一如当初的自己。

然而循环往返,终成羁勒,却非修道所为。

情之一字,伤人至深,却又能于一片山穷水尽之地,给你逃出生天,获大自由的契机。

端看你如何选择而已。

骤然间,曲陵南只觉心境开阔,四下明朗,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一股青中带红的灵力霎时间笼罩全身,紫府内金丹流转,与五灵之力相映成彰。

在她脚下方圆之地,慢慢地绿草成荫,又慢慢地,又一派草间绽开一片繁花似锦,宛若春日绚烂,春光明媚。

孚琛凝视着曲陵南柔和的侧脸,忽而觉得眼眶发热。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自己的心意,仿佛只需凝视她,便能心境祥和,自在安乐。

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孚琛用力一按,方止住它与曲陵南之间心脉想通的颤抖。

场上一应高阶修士皆面露异色,此等灵力波动,柔和深厚,已非金丹修士所能为,然若曲陵南已突破金丹期,为何却天无异象,亦无雷劫?

“这是青玄功法进阶,”青攰忍不住对孚琛道,“这小娘皮倒是悟性好得紧,便是当年青玄仙子亦未有如此纯粹的五灵之力。”

孚琛目不斜视,默默地握紧青攰神器的刀柄。

与此同时,左律万年无波的脸上却难得现出激动神色,他毕生修炼成痴,青玄功法又是他心底秘而不宣的情结,见此光景如何能不心痒?

左手一伸,忍不住就要把曲陵南抓过来端详个仔细。

然而他出神入化的天心功法尚未触及曲陵南衣角,就觉寒光大盛,孚琛反手一劈,青攰神器将他的灵力整个挡了回去。

左律扬起眉毛,孚琛冷冷道:“你想害南儿走火入魔?”

左律收回手,皱眉道:“我只是看个究竟,不会害她。”

“不行,南儿此刻不能惊扰,”孚琛盯着曲陵南,哑声道,“你我之约,亦相应推后,待南儿运息完毕再说。”

左律奇道:“我们若要打,完全可划下结界来打,何必等她?”

孚琛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许她再有半分差池。”

左律向来无所顾忌,皱眉道:“你既然如此在意,当初又为何要算计于她?

我想不明白,你们一个两个为何要如此在意百年前那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