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恩义绝

青玄记 吴沉水 7356 字 2个月前

左律摇头:“我选她,相貌只是其次,要紧是确定她是我所等之人,这个她师傅怎会得知……”

清河叹道:“他是不知,他并非咱们几个久存于世的老东西,想不到那么远。

可是左大圣君,你爱慕青玄仙子之传闻,四大宗门中又不是什么秘密……”

左律奇怪地道:“怎的又说我爱慕?

我只是想与她一起问仙证道,这与爱慕何干?”

清河冷哼一声,骂道:“在世人眼中,这已是爱慕。

难不成说你爱慕仙子还辱没了你?”

左律困惑地转头看曲陵南,曲陵南在一旁道:“算了你别解释了,这不是你能说清楚的。”

左律遂闭上了嘴。

清河轻咳一声,继续道:“左大圣君,你修为臻至化境,世上已无敌手,平生又无嗜好,秘法宝材皆不入你眼,身后又有禹余城供你差遣。

你浑身上下唯一的弱点,便是爱慕青玄仙子这一真假参半的传言。

我若想算计你,恐怕亦只能从此下手……”

“麻烦,要对付我,直接来战便是。”

“可师傅打不过你。”

“打不过就算了,”左律奇怪地道,“或是打得过再来啊。”

“待他修到打得过时,你恐怕已登仙或坐化。”

曲陵南淡淡地道,“怪不得师傅总说时间来不及,果然是来不及……”

清河担忧地道:“主人……”

曲陵南挥挥手,道:“我没事。

你继续。”

清河瞥了左律一眼,问:“左律,你到底怎生与他结下仇的?”

“与他结仇?

没印象。”

“那总有线索吧,你再想想。”

曲陵南忽而道:“师傅姓温。”

“姓温?”

左律皱眉道,“没印象……”

“师傅自幼被师尊捡回门派,长在琼华,成年后方下山历练,未尝听闻得遇于你。

师尊曾道,师傅年少时沉默寡言,只爱练功。”

曲陵南抬头幽幽地道,“他今年不过百岁多些,左律,你只管往百岁之前想。”

左律闭上眼,手一挥,一道五色琉璃光一闪而过,空气中骤然间像多了许多人声话语,掺杂着兽吼禽鸣,隐约莫辩。

清河飘到曲陵南耳畔,柔声道:“此乃回光溯影,这还是当年仙子所创之法术,仙子记性不大好,行事又不拘细节,她生怕自己忘事,便创下此法,用以回溯记忆。

后我到她身边,记这等小事便由我代劳,这法术便渐渐被弃之脑后了。”

曲陵南点点头,问:“你会么?”

“青玄功法中皆有记载,主人若想学,日后尽可学。”

“不,”曲陵南淡淡地道,“我想学能忘了某些事的,你有这等法术么?”

清河一愣,随即道:“没。”

“那我往后自己创个好了,”曲陵南低声道,“自己创就好了。”

此时左律运功已毕,睁开眼,道:“百余年前,我确曾出关。”

曲陵南心中一跳,急急看向他。

“当时樟南传有青玄功法现世,我自然要去瞧瞧。”

左律道,“去到那,才发觉不过是谣传,似是当地一大户得罪了人才传出这等流言,我赶到时,那已纠结不少小世家修士及散修,那户人家也算有几分本事,加之门上有高阶修士留下的禁制,寻常人倒一时半会奈何他不得。

我瞧了会觉得没劲,便想回去了。”

“为何不径直回去?”

左律脸上竟流露几分不自然道:“我回去前,想确认那家人是否真无青玄功法,便隐身入内,随那家主入了内堂。

那内堂有密室,密室外有三道法阵,这些于我而言自然皆是小儿科。

我入内后,却瞧见……”

“瞧见什么?”

清河问,“那家主练魔道邪功?”

左律摇头道:“不是正宗魔道邪功,不过是不入流的采补之术,可是,被他采补的女子皆扮作青玄仙子状,其密室壁上,悬挂青玄的大幅画像,我还记得那身衣裳,白衣蓝裙,绿色丝绦,当年我头一次遇见她,她便是穿那身衣裳……”

清河大怒道:“岂有此理,这人找死!”

左律赞同道:“我亦是如此想,于是下手取了此人性命,后仍觉余怒未消,便顺手荡平那座宅子。”

他说完,奇怪地问:“难不成我不该这么做么?”

清河气愤难平道:“那自然是应当!”

左律慢慢地道:“这不过小事一桩,我早就忘了,如今想来,那家人似乎便是姓温。”

曲陵南静静地看着他,问:“你觉着这是小事一桩?”

左律点头:“是小事一桩。”

曲陵南大怒,伸手掷了个火球过去,红着眼眶道:“你可知你的所谓小事一桩,对旁人而言却结了天大的冤仇。”

“当然,我师傅被你害得有多苦,我因此事而多冤,这些都与你无关,可我且问你,若当日你只诛首恶,而不是累及无辜呢?

我师傅整个一生都会大大不同。

我亦不会站在此地质问于你。”

“太一圣君,敢问修仙问道,只为一己好恶而累及无辜,草菅人命?

那修士与畜生何益?

修道修来作甚?

大道修的是清虚心、真善心,可不是什么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野心。”

左律奇道:“那些人本事低微近似蝼蚁,你踩蝼蚁之时,需要问他们冤不冤?”

“可你能选杀与不杀。

杀一个还是灭门。”

曲陵南心中涌上一阵无奈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去,轻声道:“我是修为低微,见识有限,然我熟读琼华经,明白了一个浅显道理,那即是修行不降心,为不见性。

既不见性,岂能养命,更遑论问道成真。”

“太一圣君,你不降杀心,不尊生灵,妄开杀戒,亦会有报应。

你欠姓温的一家子的命,温家子孙因此心生仇怨,生出这许多事来,自己固然痛苦,却也累及到我。

我下山来,想的不过是好好练功,养活自己,养活师傅罢了,这下可好了,因你杀人全家,我什么打算都成梦幻泡影,什么都成扯淡……”

她目光转为黯淡,疲倦地道:“你心生杀念而不自以为意,亦算不得性体真空的大彻大悟者。

所以你走吧,若你心中仍觉着我能叨青玄仙子的光,那就替我做件好事,好好解了咱们那个荒唐的道侣之约。”

“只因我,死也不会答应你。”

她说完,转身手一挥,清河会意,即刻化作一片大镜子悬浮半空。

曲陵南一跃而上,正要离去,左律在身后问:“你去哪?”

“我尚有要事。”

“你要找文始真君么?”

左律问,“我帮你可好?”

曲陵南微微一顿,头也不回道:“从今往后,你与文始真君之间的恩仇,莫要再扯上我!”

这夜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但再漫长的夜,亦有完结的时候。

曲陵南一个人回到浮罗峰时。

东方已然破晓,厚厚的云层镶嵌上浓重璀璨的金边,可想而知,片刻之后,红日喷薄而出将是何等绚丽多姿。

鸟鸣轻灵,仙鹤妙曼,晶莹剔透的露珠凝结在叶梢花瓣,远处雾霭升腾,云烟飘渺,仙山云海,各有奇观。

曲陵南忆起自己头一遭踏上浮罗峰时的情境,那会她惊奇地瞪大眼,跑出来见着师傅,第一句话便是咱们莫非成仙了?

在当时她看来,若非成仙,何能到此妙镜。

可若能重来,她宁愿自己从未踏上此处,从未在此地潜心修行,从未在此处凝望过一个男子的背影,从未有朝一日洞悉,所有珍惜的记忆皆开始于一个欺骗的前提。

她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久已未想起的娘亲。

她从小见多了娘亲的疯癫之状,忽而哭泣,忽而嬉笑,忽而喃喃自语,曲陵南虽不至于厌烦,却在她心底早早下定决心,宁死也不做娘亲那样的人。

可突然间,她感到其实自己从未真正去理解过自己的娘亲,从未愿意去深究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若她真有那么痴恋傅季和,又为何带着自己跑入深山,终身都不愿令那男人找到?

傅季和目光短浅,求的不过身外之物,真那么喜欢他,给他便是。

可她娘亲宁可逃走也不愿意。

那是她在脑子清醒时做出的决定,后来她越来越迷糊,越来越沉溺于往日情浓时的回忆,可即便如此,她一直到死都未尝提过一句,让曲陵南带她回去见傅季和。

这是为什么?

曲陵南想起幼时一件事。

那会娘亲摸着自己的脸,反复叮嘱自己,若要同一个男人在一起,务必要三媒六聘,名正言顺。

若无这些,便是再钟意那个男人,也不得委屈自己。

这是她娘唯一一次像个母亲那般嘱咐女儿,只是那会曲陵南还小,不明白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到这一刻踏上浮罗峰,曲陵南才终于明白,娘亲真正想说的是,在女人心底要有比那等欢喜无限,愿为对方而死的情愫还更要紧的东西,比如三媒六聘,比如坦诚相对。

曲陵南垂下头,她满心凄惶,却步履坚定。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自己有多喜欢师傅,喜欢到可以不顾伦理纲常,恨不得将他打昏挟持带走。

可她亦从未如此刻这般坚定地清楚,在有些事情面前,再喜欢也没用。

“师傅。”

曲陵南站在孚琛的洞府外,安静地道,“我有要事禀报,可否出来一见?”

洞门禁制微动,孚琛自内大步而出,他见到曲陵南,微微有些诧异,却一如既往笑容温和,问:“明日便是双修大典了,傻丫头可是想着想着,又舍不得为师?”

“是有些舍不得。”

曲陵南低头道,“所以要来见见。”

“好了,莫要太过伤感,你又不是一去不返了的,”孚琛笑道,“来得正好,为师想来想去,总觉着就这么放你一人去禹余城,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不,连夜给你练了这把法器,你看看可喜欢?”

他手一松,一柄火红长剑悬在半空,剑身较之寻常长剑要短上三寸,剑刃锋利,寒光四溢,却又通体赤红,煞是动人。

“此剑原名赤练剑,是早年为师历练时收到的一件中品法器,原想待你筑基后期再给你做兵器,可没成想你走得这般快,为师连夜改了此剑品级,这才成你能用之物。

来,试试看可顺手?”

曲陵南手一伸,天心功法使出,隔空将长剑纳入掌中,舞了两下,点头道:“很趁手。”

孚琛真心实意地笑了,道:“要不是你太没用,也不用师傅浪费一件法器……”

“师傅。”

曲陵南抬起头,目光炯亮问,“你很怕我在那边有意外?”

孚琛一愣,随即道:“世事难料,多个保障总是好的。”

“你很担忧我?”

曲陵南问,“你生怕我有性命之忧?

所以你才又给我手腕上绑结子,又送我法器使,对吗?”

“别说得好像去赴龙潭虎穴似的,你只是去禹余城。”

“对啊,禹余城乃四大道门正宗之一,那边随便哪个金丹元婴修士都能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师傅,你说,若他们全城追捕我,我便是能靠你所赠的东西逃得了一时,又怎么躲得了一世?”

“你个傻丫头,颠三倒四说什么呢。”

曲陵南轻轻笑了,她柔声问:“师傅,你既然不愿看到我死,为何又一定要送我去双修?”

孚琛笑容一滞,道:“丫头,为师不是与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了许多么?

难不成你还不能明了这片苦心?”

“我原本以为我明了,可后来发现我不明了。”

曲陵南直视他,目光忧伤,“就如我原本以为能看懂这片苦心,后来又发觉,我压根没明白这苦心。”

孚琛重新展开笑容,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今儿怎么啦?

可是有不顺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