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幻象挣扎中均消耗了不少灵力,杜如风自怀内掏出一只玉瓶,倒出两颗丹药,递过一个给曲陵南,道:“补灵丹,虽不及云埔真人所制,但也是极好的。”
曲陵南接过嗅了嗅,吞了下去,果然灵力心肺一脉充盈涌入,她忙凝神屏息,疏导灵力,片刻后睁开眼,神清气爽,适才自那幻阵中消耗的精力似乎皆得回转。
她偏头一看,杜如风亦闭目盘膝运功,她不便打扰,索性站起,双手伸出,运气“天心功法”,神识瞬间布满目之所及之处,四下风吹草动,虫鸣鸟啾,远处丝竹弦乐,调笑喧闹,皆瞒不过她。
忽而左耳一动,神识在左前方远处受阻,再无法更进一步,曲陵南睁开眼,心下已有所感,转头一看,杜如风也已打坐完毕,此时正安静负手而立。
“左前方西北处。”
曲陵南道,“杜师兄,你可愿一起前往?”
杜如风笑了笑,笑容有些虚,但仍然道:“但凭师妹差遣。”
曲陵南虽觉得杜如风似乎自那幻境中出来后便有些心不在焉,然那幻阵的厉害之处她亦领教过,便是心知肚明一切皆为幻象,然那一幕幕委实太过真实,假作真时真亦假,由不得人不迷惑。
她犹豫道:“杜师兄,你若灵力尚未回转……”
杜如风打断她道:“我若放你一人独往,定会心焦忧虑之极,还不如让我与你一同前去。
有什么事,我照应你还安心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决然,曲陵南有些奇怪自己与他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但她天生不好琢磨人的心思,遂点头道:“好。”
杜如风手一扬,一朵雪白的琼华跃然而上,意念一过,那琼华便化作大蒲团般悬于半空。
他跳了上去,又伸手给曲陵南,曲陵南摇摇头,笑嘻嘻地一跃而上,一屁股坐下来,摸着雪白的花瓣赞叹道:“唉,还是这种大白花好,又能飞又好看。”
杜如风一边驱琼花飞行,一边笑着问:“我送你的那个呢?”
“嘿嘿,”曲陵南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被师傅撕掉了,师傅说,我辈修士,足下功夫可不能耽搁,别整天动不动依赖飞行器。
噗,杜师兄,其实我师傅就是抠门,怕我赖上他要灵石买飞行器玩儿。”
杜如风眉毛一动,违心道;“文始真君也是为你好。”
“是啊,”曲陵南点头道,“我这次出门,师傅给了好多东西,他其实也不是真小气,他就是,就是那什么……”
“望你俭朴修心,”杜如风温和地替她接了下来,“文始真君待你真个不错。”
“是吧,”曲陵南有些不能确定,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尽职维护自家师傅,“你别看我师傅平日里待我爱理不理的,真遇上事,或是有人欺负我,师傅还是会护着我,从我小时候就这样了,我告诉你哦,我刚遇上我师傅那会,我们被困在一个大冰洞里,有上古凶兽出来想吃我们,师傅跳起来便把我挡在身后的……”
她一路絮絮叨叨,扯起闲篇就没个完。
杜如风均好脾气地微笑聆听,间或插几句嘴,恰到好处令曲陵南兴致勃勃地继续聊下去。
他一边听着少女唧唧歪歪,一边心头一阵阵涌上苦涩,他看着曲陵南因兴奋而愈发闪亮透澈的眼眸,忽而想起文始真君对着那假侄女不动声色的迎合做戏,忍不住问:“若有一日,我说的是若有那一日,你发现,你师傅待你的好,并非如你所想那般好,你会如何……”
曲陵南皱眉问:“什么意思?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有这么复杂?”
杜如风自心底唾弃自己竟然说出这等挑拨离间的话,他别过视线,干巴巴地道:“是愚兄失言了。
文始真君乃当世不二之奇才,亦是师妹传道授业的恩师,我适才所言甚为不妥,师妹莫要往心里去……”
曲陵南却笑了,她凑到杜如风跟前,微笑道:“杜师兄,你这么聪明的人,可怎的问的问题却如此纠缠不清?”
杜如风目露不解。
“师傅就是师傅,我如何看他,他也是师傅。”
曲陵南耐心跟他解释,“难不成我师傅待我和气,又颇多照应我,我还得去辨别他为何会这么和气,为何要颇多照应我?
那也忒麻烦了,修行问仙,既然有个修字,既然有个问字,就是身上有需修之处,脑子里有未明之理,弄清楚这些都没工夫,哪还有闲暇去管那些个有的没的?”
杜如风有些震动,有些不甘,他迅速问:“可你师傅是文始真君,文始真君的名声,便注定他需比寻常修士更克己复礼,更修身笃行。”
“那文始真君这一名号,能让他增进修为,须臾间顿悟成仙么?”
曲陵南奇怪地问,“这名号是能换灵石还是能换丹药?
是能呼风唤雨还是能撒豆成兵?”
杜如风摇头笑道:“陵南,你这说的都扯哪去了。”
“我不明白啊,师傅不叫文始真君,亦可以叫武始真君,叫文终真君,亦可叫无始无终真君,问题是,他叫什么跟他是我师傅有何干系?”
曲陵南认真问,“你要叫真如风、假如风,旁人也管不着啊,可难不成你换个名字,就是别人了么?”
杜如风心中如遭重击,喃喃道:“若旁人做我,我做旁人,自然全然不同……”
曲陵南摇头道:“道本至虚,体本自无,连你现在栖身的躯壳都是虚的,名号也好,名声也罢,不是更虚妄的东西?”
“练气得百年,筑基得延寿二百年,金丹延寿五百年,元婴延寿八百年,然这些在化神期那个老妖怪看来,都不过沧海一粟,晨露春花而已。
而左律之上,又有仙途大道,那仙人之上,又有开天辟地的元始大神。
八千年一俯仰,十万界一瞬息,杜师兄,你说你“杜如风”三个字能撑多少年?”
杜如风如冰水浇顶,瞬间僵化不动,他定定地看着曲陵南,忽而觉着此前幻境中所见种种,虽为虚妄,却也算一生,在那一生中,他恰如其分地做到“杜如风”应有的荣耀,却也领受了“杜如风”该受的悲剧。
那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便是他不与曲陵南往来,避免与文始真君最后冲突,可他仍然要做“杜如风”,仍然会遇到另外的女子,另外的取舍,另外的风险。
可是不做“杜如风”,他又该何去何从?
杜如风只觉得浑身已现颓势的经脉越发萎缩得厉害,顿时浑身抽疼,疼得他恨不得紧紧缩起来。
“我若不做杜如风,我又是哪个?”
曲陵南大吃一惊,她全没想到自己几句大实话,怎的竟触动杜师兄的心魔,使其隐约有走火入魔之征兆。
她一把抓住杜如风的胳膊,灵力一运,自体内四经八脉凝起那股奇怪气息,随后运至掌心,砰的一声,一掌劈向他的天灵盖穴。
杜如风眼睛一闭,倒了下来,曲陵南忙将他扶下坐好,手忙脚乱伸入临走时师傅给的那个大储物袋中,掏了半日才找出云埔童子送的上品凝神丹。
她倒出一颗塞进杜如风嘴里,正要助他将丹药吞下,忽而手腕一紧,灵力瞬间外泄,一看,杜如风不知何时睁开眼,赤红着双眸,表情狰狞地问:“我不是杜如风,我又能算哪个!”
曲陵南骂:“我他娘的管你是哪个,你连自己都不晓得,问我何用?”
杜如风痛苦地大吼一声,攥紧她的手腕,只听咔嚓数声,那只手顿时覆上一层薄冰,且薄冰越结越厚,越来越往上蔓延,不出片刻即将她整个胳膊都封入其内。
曲陵南这回怒了,她灵力一激,体内的三昧真火霎时间透过冰层蒸发其上,瞬间将薄冰融化成水。
她另一只手翻转之间,三昧真火结成小火球照杜如风攥着她的手扔了过去,杜如风大叫一声,忙撒开手,还未来得及后退,曲陵南的虚空剑已逼近喉咙。
杜如风挥袖一挡,眼眸中红色更甚,下手毫不留情,清微门大弟子的能耐此时尽显无疑,成千上万的冰箭于刹那间集结半空,嗖嗖朝曲陵南处尽数发去。
曲陵南一发狠,不避反迎,手掌伸出一抹,竟如当日左律那般凭空便给自己周遭加了一层透明墙。
随后,她五指一抓,隔空将杜如风整个提了过来。
也亏得杜如风此刻神志不清,许多高深法术根本无从使用,这才被她修炼未深的“天心功法”所制。
曲陵南一揪住杜如风衣领,就立即飞身而上,掰开他的嘴,此时也顾不得心疼丹药,将云埔童子所赠的凝神丹不要钱一样整瓶倒入他嘴里,再运劲一拍,合上下颌,灵力一灌入,那丹药尽数滑入腹中。
云埔童子不愧为琼华炼丹第一人,凝神丹一下,杜如风眼眸中的戾气与红雾便慢慢褪下,曲陵南再运天心功法,以清明之气顺起丹田,杜如风不断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下,过了一会,眼睛再度睁开,那红雾已褪得干干净净。
可他眼神仍旧迷茫困顿,曲陵南大为不耐,一把板正他的脸道:“杜如风,你都给我听清楚了,欲修仙道,先尽人道,你不修人道,不定静心,哪怕夹了一百个名号撑死了也登不了仙。
不是杜如风又如何?
不是张三李四又如何?
你心在这呢跳着呢!”
她狠命一击杜如风胸口,杜如风被击得痛哼一声。
“疼不疼?”
曲陵南骂,“他娘的疼不疼?”
杜如风捂住胸口,慢慢点头。
“会疼就对了,你就在这懂吗?
你管自己是谁,你就是谁,你不管自己是谁,你也是你。”
曲陵南愤愤骂,“傻子,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能钻牛角尖的。”
杜如风看着她,忽而笑了,他哑声问:“对不住。”
“别道歉了,莫要让心魔趁虚而入便好。”
曲陵南不耐烦再管他,正想拍屁股走了,忽而琼花下传来一阵野兽咆哮。
曲陵南扬起眉毛,转身一看,这荒宅不知何时已飞到尽头,一柴扉小门内,传来野兽挠门狂吼之声。
一个声音自门扉内传出,若隐若现,飘渺不定:“真可惜啊,这玄阴阵一环三套,套套皆有幻象,幻象皆有不同,自来能连闯三关者寥寥无几,毫发无损。
你这同伴明明心魔反噬,不死亦狂,偏偏他运气好得不得了,得以与你同行,竟能在此斩除心魔,反增机缘。
什么时候四大门派中的年轻女娃中,竟也出了这般厉害的角色?”
曲陵南站起来,抛着小火球,边玩边道:“你夸我啊,夸我麻烦你说得明白点,不然我猜不到。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不错,你要不要出来跟我打一架,我保证你会更觉得我不错。”
“呵呵,年纪大了,动不动舞刀弄枪不文雅,不若这样,你们先与我的看门狗玩玩,玩完了,咱们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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