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关键在于对象是谁。
她看着看着,没来由沮丧又落寞,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就宛若小时候,她很馋山下一家农户过节弄的红烧肉。
那家主妇做这道菜特别拿手,也未见得放多少酱料,却能烧出晶莹红艳的颜色,入口软糯的口感。
那样一碗肉烧出来十里飘香,饿的时候闻见简直令人迈不动道。
那时曲陵南总想,有朝一日我定能弄到。
于是她吃了很多苦,干了很多活,甚至冒了很多危险,终于有能拿得出手与人换这碗红烧肉的虎豹皮子,等她换了来,坐下正要吃,却发现那做肉的农妇又自厨舍端出另一碗肉来,笑眯眯地招呼自家孩儿来吃。
那两个小子啥活也不用干,啥苦也不用吃,可他们却也能吃到跟她一样的红烧肉,只因为他们是农妇自己的孩儿。
在那个时候,曲陵南就明白了,有些时候,同一样东西,在你这里需千辛万苦去争去拼,在别人那却只需动动手指头,便可轻而易举获得。
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她也有同样的预感。
果不其然,之后她师傅像完全忘了她这个人般,携着那名叫鹏华的娇弱女子回了浮罗峰,亲自替她选了屋舍,亲自使除尘术将屋子扫洒干净。
曲陵南甚至还看见,师傅将自己的千年冰玉床都拿出来给这个未曾谋面的侄女睡,那张床平日里曲陵南想坐一下都不行。
平日里动不动便不耐烦的师傅,此刻恨不得把这辈子都攒起来不用的耐性都用在鹏华身上,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用神识扫见她修为多年徘徊在练气期大圆满,迟迟未能筑基,竟命曲陵南将上回没用上的筑基丹拿出来赠给鹏华。
曲陵南统共只余下一枚,其余皆给了陆棠卖钱,自是不情愿,可拗不过师傅,只好乖乖将丹药交出。
做了孚琛多年弟子,曲陵南才知道师傅原来手里有这么些东西,他其实一点不穷。
曲陵南觉着自己也不是嫉妒那个女孩,她只是忽而很想叹气。
孚琛见到鹏华是真高兴,这等高兴是她做弟子的再彩衣娱亲也博不到的,按理说师傅高兴她也该跟着高兴,可曲陵南高兴不起来。
原本只有两个人的浮罗峰,从今往后再也不复了。
那怎么办?
宰了那个鹏华?
曲陵南认真考虑了这个可能,觉着要神不知鬼不觉宰了这女的不大现实,除非她修为臻至凝婴阶段,灭到一个低阶修士不费吹灰之力,不然以她现下的功力,无论她干什么,恐怕都瞒不过师傅。
那揍她呢?
几乎不用想,她已能知道这个女孩定会如云晓梦那般,有人时揪着自己哭哭啼啼,没人时狠心下损招。
师傅一定会怪自己的。
曲陵南吐出一口长气,拍拍手掌走了出去,她想自己不能再多呆下去,血液中的三昧真火似乎已要蠢蠢欲动,再呆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
那鹏华在浮罗峰一住半月有余,曲陵南这半月便天天下峰,靠着两条腿爬山涉水,或跑去云埔童子处嬉闹,或去给毕璩添麻烦。
有时玩得晚了,索性就歇息在山林之中,亦或云埔的丹炉之旁,生平第一次,她遇上为难的事不是勇猛直前,而是不愿面对。
她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怎么处置那些碰一下就酸楚的心情,她只知道,她厌烦这种状况,厌烦到连带浮罗峰也不愿回,连师傅也不想见。
她这般反常云埔童子早已察觉,某日他偷偷摸摸递给曲陵南一个小瓶子,笑嘻嘻道:“哪,给你的。”
“啥玩意儿?”
“百里痒,足足能让人痒到恨不得脱光衣服,挠下自己的皮!”
云埔冲她挤眉弄眼,“修士最爱面子,你想,若把这药下他们身上,令他当众出丑,可不是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没错。”
曲陵南点头,奇怪道,“可为啥给我?”
“你心中没厌憎的人么?”
云埔童子凑近问,“你没那种看她前面就憎恶她后面,恨不得她时时刻刻不好过,只要她不好过你就高兴的人么?”
曲陵南垂下眼睑,缓缓道:“没这种人,但我有想干掉的人。”
“谁?”
云埔大感兴趣,“快说快说。”
“我师傅那个什么侄女。”
曲陵南没好气道,“自从她住进我们那,我就跟没师傅一样了。”
云埔哈哈大笑:“可让我问出来了,你果真吃她的醋,好了,把这药拿去,包管她颜面尽失,再也没脸在咱们琼华呆下去。”
他唯恐天下不乱,又补充道:“要嫌不够,师叔这还有别的,什么让人百日说不得话,动不了手脚,啊,你说让她当众便溺如何,女娃儿要干这种事,恐怕往后谁都不敢要她了吧,哈哈哈哈哈,你稍等两日,我这便去研制类似的药丸。”
“行了,这不是能靠抓弄她就能解决的事,”曲陵南没精打采地道,“我前日问了师傅一句,鹏华一来你便给了那许些法衣法器,我就要个紫云飞鹤可否,你猜我师傅说啥?”
“说啥?”
“罗里吧嗦说什么鹏华多可怜,幼年便遭灭门惨祸,辗转清微门求生都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我身为徒儿不替师傅多想想怎么补偿她,倒好意思来争东西。”
曲陵南沮丧道,“我没想明白怎么就变成争东西了我?
我不过想要个紫云飞鹤而已啊,我每月供奉都在师傅手里,自己也没钱,要是有钱我也不跟他要了。
自己买不得了么?”
云埔跳起来骂:“孚琛这小子忒抠门了,你怎么这么傻啊,钱银什么时候都是攥在自己手里最好,你交给师傅干嘛?”
“咦,不都是交给师傅吗?”
“呸呸,都交给师傅我们做弟子的喝西北风啊?”
云埔骂道,“你个傻蛋,被你师傅坑了你!”
曲陵南愣愣想了会才问:“那我回去管我师傅要回我的灵石,你说他会给么?”
“他必须给!又不是他的东西,”云埔骂骂咧咧道,“你这么大个姑娘家,平日里买个花儿粉儿的还管他要钱,他才真好意思呢。
你赶紧回去,不,师叔陪你一起去,你师傅要不给,我就帮你告到掌教真君那!”
曲陵南不太感兴趣地摆摆手道:“算了,他好容易高兴了几天,我去管他要钱,他必然要不高兴,我也不用灵石,他爱就给他吧。”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给我师傅收着吧,就算我养他。”
曲陵南托着下巴,手指划来划去,问云埔道,“你说我把那女的揍一顿如何?”
云埔童子笑嘻嘻道;“你说真格的?”
“我就说说而已。”
云埔盯着她半日,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困难地问道:“那什么,小南儿,那鹏华只是你师傅失散多年的血亲,他待人好些,也是人之常情,你懂么?”
“我懂。”
曲陵南点头,“可这跟我想要揍她是两码事。”
“我的意思是,”云埔斟酌词句道,“那个鹏华,你师傅待她再好也是有限,因为她永远只是一个来自别个门派的血亲晚辈,宠爱些,给她点好东西,充其量也就这样了,你才是孚琛的亲传弟子,不必如此介意……”
“我不介意,”曲陵南道,“我就是烦。”
“你怎么这么蠢呢?”
云埔丧失耐心跳起来道,“你到底懂不懂哇,那鹏华不过是个外人你就如此憎恶,那若他日你师傅真个有双修道侣呢?
届时你师傅所有恩爱皆给与那人,你又要如何自处?”
曲陵南一下懵了,她干巴巴地笑着道:“你又说笑,我师傅哪来的双修道侣?”
“他为何不能有?
别说你师傅长那样又是前途无量的元婴修士,就冲他乃咱们琼华掌教的大弟子,外头就多少人上赶着要给他送侍妾。
我派门规严明,可却不限弟子结双修道侣,甚至可说此乃连结我琼华与别派关系的重要方式。
你师傅年纪轻轻,修为高深,但凡只要他看上谁,我打包票,玄武大陆名门正宗的女修无人能拒!”
云埔童子见曲陵南双目的光彩黯淡下来,心里一软,口气缓了缓道:“师徒缘分再亲,也亲不过道侣子女,你师傅这么多年虽只收你一个弟子,他待你的情谊已然够深了,你可别拿他对你的好当成理所当然,说句难听的,你浮罗峰人气不旺,迟早他要广收门徒,这也是他身为元婴修士肩负光耀门派的职责所在。
你是他的亲传大弟子,这等缘法已然难得,可不要作茧自缚,存了那等争宠的蠢念头。”
他拍拍曲陵南的肩膀,叹息道:“说了半日累死我了,哎,你可晓得我的意思?”
曲陵南垂头,小声道:“你罗里吧嗦作甚,我又不会真做令我师傅为难之事。”
“嗯。”
“也不会拦着师傅喜欢谁。”
“嗯。”
云埔点头道,“不过该闹还是要闹,你不争不抢,你师傅还以为你好糊弄。”
他二人正说着,忽而自窗外飞入一只纸鹤,停到曲陵南跟前,口吐孚琛之言道:“孽徒,你躲哪去了,还不速速回来!”
曲陵南咦了一声,站起来道:“我师傅唤我,我先走了。”
“我送你一趟。”
云埔童子架起蒲团招呼她坐上,“靠你两条腿,怕回去天都亮了。”
他二人飞得飞快,不出半刻便回到浮罗峰。
曲陵南还未跳下,已被一股力道掀下蒲团。
她一个跟头栽下去,正要摔个狗啃泥,却眼前一花,被一个人拦腰接住,转了几转,稳稳落到地上,只听那人朗声道:“文始真君请息怒,事情尚未查清,莫要委屈了陵南师妹才是。”
孚琛冷冷地道:“我与我徒儿说话,与杜师侄可无干系。”
杜如风脸色一红,忙道:“是我唐突,只是事出突然……”
孚琛不理会他,转头看向曲陵南,严厉道:“你鹏华师姐今日冲筑基险些走火入魔,为师这边忙着救人,你却四下游玩,不知归来,这是你做弟子的本分吗?”
曲陵南愕然道:“她今日冲筑基阶段?
她没那个功力吧?
是不是她自己急于求成,偷服下那枚筑基丹了?”
孚琛脸色不大好看,却只能承认徒儿说得对,但即便如此,他仍然道:“鹏华一心向上,求成急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师傅你这么说合适吗?
虽说大道三千,不拘缘法,可也讲究个顺其自然,顺应天命的规矩。
你那个侄女如此冒进,你不给她说破就是害她,你若是说了她还一意孤行,那她就得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到底,我回来守着有用吗,难不成我今日在,她便不服丹药不冲阶了?”
“你!”
孚琛喝道,“她身世可怜,你没点同情便罢,竟还这般强词夺理……”
曲陵南这段时间来的委屈全炸开了,她皱眉道:“师傅,她怎么就身世可怜了?
她可怜在哪?
自幼父母双亡便是可怜么,这么多同门,父母俱在的又有多少,喂,云埔童子,你见过你爹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