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问仙路
左律闻言微微愣住,他问:“你不愿像我一样修为高深,一窥天地之根本?”
曲陵南坚决摇头。
左律脸上显出些许困惑,他凝视曲陵南,化神期大能者的威压顷刻释放出来,霎时间整座大殿中人纷纷站立不住,匍匐倒地,修为弱者瑟瑟发抖,面无人色,修为强者也面无人色,咬牙勉力支撑。
曲陵南眼前金光一闪,却是孚琛于左律发难之际,瞬间抛出四象归土盏,将她整个罩入透明的保护罩中。
曲陵南环顾四周,只见陆棠等一干同门姊妹无不倒地不起,余蘅温慈音等早已昏厥过去,陆棠面无人色,银牙咬唇,嘴角却沁出一丝血迹来。
她又看向琼华师长们,却见涵虚真君向来温和的脸上此时一派严峻,他虽岿然不动,然周身散出丝丝白雾,却显见正运灵力想抵挡。
而道微真君已然祭出北游剑,寒意深深,划出诺大的冰雾,将他身后的裴明等人护个严实。
曲陵南转了转眼珠,她还瞧见看似一脸凶相,实则心肠温软的玉蟾真人此时也面无人色,却目露坚毅,随时准备全力相拼。
还有云埔童子。
云埔童子长年试药伤了根本,身形再也无法成长,故向来爱坐在蒲团上飘于人头顶说话。
琼华派众人上至掌教,下至外门杂役弟子,均对这位献身丹药一道的修士心存敬意,便是他小孩子心性,爱捉弄爱任性,大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
然而此刻云埔童子却被震落蒲团,小身子连连一步步往后退,雪白的一张脸上全是狠劲。
见她看过来,云埔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似有安抚之意,只是这意思配上额头上豆大的汗,曲陵南非但没安慰,还觉出一丝莫名其妙的酸楚来。
她最后看向自己师傅,没人比她更清楚孚琛有多爱面子上的从容不迫,优雅温谦,然而自己这个全天下最爱妆模作样的师傅,此刻却目露狠色,神情透着狰狞,他盯着左律的神色,便宛若山野中饥饿的野兽,便是明知前方有猎人陷阱,也会全力一扑,将猎物撕咬成碎片。
他身上灵力翻涌,面上隐隐有红光,眸子深处似乎沸腾着看不见的暴戾和血气,紫炎刀已然现出,滴溜溜地转动,仿佛下一刻便要横空劈去,直取对方项上人头。
看着这样的师傅,曲陵南忽而想起当日梦中所见与师傅一般模样的红衣人,那人仿佛一块凝结成冰的紫色火焰,无情无心,强大却又残忍。
曲陵南仿佛见到那个红衣人自师傅心底冷笑走出,正逐步将她所熟悉,所喜爱的孚琛逐步吞噬,最终取代他,成为她全然不认得的人。
曲陵南莫名惊骇起来,她说不出什么缘由,她只晓得,比起眼前这个千年老怪通天彻地的威神之力,她更对那未知的师傅犯怵。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股红色的冰冷火焰如何流淌过师傅身上四肢百骸,曲陵南微微闭眼,她心道,我不能让龟缩在这个透明罩子里,听任师傅变样,听任大伙都惊慌失措。
经脉内自多年前便蛰伏不动的那股气息再度蠢动,点点金光融入灵力当中,她深吸一口气,张开手掌,伸手稳稳插入那层透明的罩子内,两边向外一掰,缓缓顺着上次被撕裂过后又修补好的痕迹,沙沙地将四象归土盏撕开。
此时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必须以愤怒或怨怒方可催动气息涌动的小姑娘,经过六年闭关苦修,她将左律所传“天心功法”与这股古怪之气相容相促,虽尚未用到随心所欲,心随意动,然再使三昧真火与虚空剑诀之时,灵力运转便流畅自如得多。
四象归土盏的护身光膜在当年对她来说是需突破极限方能撕裂的法器,而今时今日,却于她宛若裂帛般轻易了。
护身光膜一旦打开,左律化神期老怪的威压便扑面而来。
这威压于旁人自是难以承受,然于曲陵南却并不那么可怕。
盖她一身修为,全仰仗“天心功法”打底,方得将丹田内海转蓄四肢百骸之中。
她闭上眼,面前宛若惊涛骇浪,汹涌澎湃,然若身如虚壑,则大浪滔天却也不过借道而通。
任你本事通天彻地,翻江倒海,又与我何干。
她猛然睁开眼,微微一笑,轻叱一声,脚下轻蹬纵云梯蹭蹭踩上半空,左掌一个硕大的火球抛去,右掌虚空剑诀出手,化风为剑刃,嗖嗖往左律那刺去。
左律微微耸了下眉毛,长袖一甩,巨大的狂风旋转成巨大漩涡,顷刻间将三昧真火吞噬入内,随后微微眯眼,五指一轮转,风中顿时幻化数道风刃,一对一迎头痛击虚空剑诀。
他看着曲陵南目光柔和,丝毫不以她冒犯为意,反倒为她能在化神期大修气势之下仍奋力反击而略显欣慰。
曲陵南忽而就确定了,这个老东西对自己没恶意。
他只是稀里糊涂,日子都过到狗肚子里去了,做事说话也简约到莫名的地步。
然他对自己没恶意,甚至还颇有些指点的意味。
就在此时,身后一股炙热中夹杂着冰冷的气息突如其来,曲陵南一愣,已被左律长袖一卷,一阵劲风丢到一旁,她摔到地上抬头一看,紫炎刀宛若朝阳乍绽,光彩夺目,当空劈向左律头顶。
左律睁大双目,不怒而威,整个人宛若松立崖顶,纹丝不动,单手推出,半空中宛若突然之间多了一片看不见的钢板,那刀硬生生于离他头颅三分之处僵住,剧烈摇晃,然却无法往下砍哪怕一分。
随即左律面不改色,手掌缓缓握成拳头,而孚琛却脸色渐渐苍白,口中慢慢沁出一丝鲜血。
左律猛然握紧手掌,只听喀嚓数下,紫炎刀寸寸断裂,掉到地上。
紫炎刀并非实体法器,乃是紫炎功法幻化而来,它一碎裂,就意味着操纵这一功法的人非受伤不可。
曲陵南大惊失色,直跳起来奔到师傅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孚琛浑身一僵,转头看她,目光竟然有些恓惶和不知所措。
曲陵南心里狠狠一疼,她的师傅从来潇洒自若,从容中掩着不可一世的嚣张。
她跟了孚琛这么些年,任何事到他手里似乎都无有不能为,天大的难题在他看来似乎都无有不成事。
可今日却被左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下就折了他的刀。
做了这么多年的琼华第一天才,在化神期大能压倒性的优势跟前,就如一个笑话。
曲陵南一把将师傅抓紧了,冲左律大喊道:“喂,你干啥呢?
打架便打架,干嘛弄断我师傅的刀?
你还有没有打架的规矩了?
四大门派同气连枝,怎么就你们禹余城这么无赖?
当初我跟你徒孙打架,他娘的那小娘们能来碎我丹田,跟你打架他娘的碎我师傅的兵器,敢情你们禹余城就这德行啊?
打不过就使诈,说不过就耍赖?
有你们这么横行霸道的吗?”
底下的禹余城众人不干了,这些人平日里也无甚机会在老祖面前露脸卖好,这个机会岂可放过,当下就有人尖声回道:“小姑娘留点口德,是你师傅技不如人,可不是我禹余城如何欺侮于你……”
说话的正是一直看孚琛不顺眼的左元平,哪知他一句话没说完,曲陵南已然弹指一簇三昧真火烧了过去,左元平道袍着了火,急得一边跳着灭火,一边嘴里乱七八糟地咒骂。
曲陵南冷冷瞥了眼禹余城众人,转头盯着左律,翻手捏法诀,淡淡地道:“姑娘我平生就没怕过谁,你若以为碎了我师傅的刀便如何,那是做你的春秋大梦!告诉你,我就不爱跟你学本事,我瞧着你本领高强却不干正事就心烦。”
她把孚琛扶好,顺手替他整了整道袍,转身直面左律道:“废话少说,来战!”
左律凝望着她,神情竟然有些恍惚,大殿内众人窃窃私语,有焦灼的,有担忧的,有嗤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有想越众而出寻时机做和事老的。
可一片人声嗡嗡中,曲陵南却听见左律低低地问了句:“本领高强不好么?
为何你不学?”
曲陵南道:“因为我不愿。”
“不愿?
怎会不愿?”
左律仔细端详了她半日,摇头道:“我不与你过招,你太差。”
曲陵南怒道:“打过才知。”
左律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手一拂,立即将他与曲陵南之间下了一个禁制。
“你师傅的刀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碎便碎了,无甚可惜。”
左律道,“他资质尚可,若有上古神器在手,当可与我一战。”
曲陵南眼睛一亮,问:“哪有这种玩意?”
左律看着她,缓缓道:“我告诉你那神器在何处,可那地方只你一人能去,若走漏风声,天下修士将趋之若鹜,那地方便再无一日安宁,我便是杀光天下人也难辞其咎。
你可能发盟誓之咒,不得将你我今日所说透露半句出去?”
“行啊,但那是什么地方,真有什么上古神器?”
左律淡淡地点头道:“有。”
“那你说。
我起誓便是。”
“发毒咒,你若有违此誓,报应在你师傅身上。”
曲陵南大怒道:“老怪,你心肠忒也歹毒。”
左律却不生气,看着她眼神复杂,道:“你师傅心魔过重,虽天资卓著,然成仙成魔只为一念之差。
那神器乃上古道宗正仙所用,便是供奉礼拜也有清心凝神,驱邪去妄之功效。”
曲陵南想了想,道:“发誓便发誓,左右我不说,与师傅亦无碍。”
她当下跪下,照着盟誓之咒的法诀念了几念,将报应的人名换成孚琛,随即爬起,道:“我绝不外传。”
左律点点头,手指按在她眉心轻点,一股眩晕突袭而来,待清醒后,曲陵南赫然发现脑子里多了一幅地图。
山明水秀,曲径通幽。
“这是哪?”
曲陵南问。
左律缓缓地道:“泾川。”
涵虚真君的寿辰正日被左律这么一搅和不成样子,便是琼华众人竭力周旋,左律后来也勉力入座,然寿宴终究没了欢愉之气。
草草结束后,众修士皆借口先走,生怕迟了半步,这位太一圣君又抽风,自家莫名其妙要遭池鱼之殃。
然这日的事后来还是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