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上琼华

青玄记 吴沉水 5637 字 2个月前

这也算不得撒谎,当时她确确实实是放血破阵,引榘螂怪过来。

只是师傅不用知道那么多细节,就如她往常历尽千辛万苦扛着猎物回家,娘亲只需知道今儿个有没有肉吃就成,至于这过程受了多少伤,她也一句都没对娘亲说。

被照料的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

孚琛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小姑娘目光坦荡,直视自己,眸光清澈见底,全无半分犹豫,就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

她不是撒谎。

孚琛莫名地安了心,他破天荒以手遮住小姑娘眼睛上的日光,温言道:“睡吧,你的伤需休憩。”

“那师傅你呢?”

“我在一旁看着。”

“别乱跑啊,”小姑娘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待我好了再给你找珠子去。”

“行了,闭眼吧。”孚琛手一拂,一个“昏睡术”使过去,总算让这孩子闭上嘴。

他托起这个傻徒弟,徐徐往山下飞去,丹田处关窍阻滞又裂开三分,这回,他要找个靠得住的地方好好冲关。

天地下,最靠得住的地方,莫过于在师尊涵虚真君身边了。

琼华派离了数十年,也不知变化几何,看来是时候该回去了。

曲陵南这一觉睡得夯实,小姑娘已有多年未尝如此好好睡过一觉,便是幼年在娘亲身边,她也不曾如此踏实过。

以前在山里头,每晚入睡前,她必做的事均是先查好门窗炉火,再数好屋里剩多少口粮,躺下后还得默默盘算明日能做多少活计。有时候半夜里有个风吹草动,还得起来提灯拿刀巡夜,最怕刮风下雪天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收拾起来没个完。

小姑娘虽对娘亲没指望也没怨怒,可当冬天实在太冷,夏季实在苦长时她也会想,若情形不是这么糟,日子没有这么难,她会过得怎样呢?

比如,若她也有爹在,娘也像样些,那日子可会好过好多?

再比如,若自己是个男孩,而非女孩,那个子可会长快些,力气可会不同些,昨日射不中的那只麋鹿,是否今日便能拖回来佐餐?

小姑娘心知肚明这些念想换不得吃喝还耽误工夫,可做活之余,嚼着草根子潜伏在灌木丛后守着陷阱时,她偶尔还是会放纵自己做这些无用的白日梦。

譬如给自己舔一下臆想中的糖,舔一下,甜味出来了,那些真正的苦,吞下去便也不算如何。

那会她就想,若有朝一日她曲陵南也能不愁吃穿,不忧寒暑,那她就不再骂这贼老天。非但不骂,她还要跟愚夫愚妇一般,初一十五叩头烧香,次次不落。

她从未想过自己下山竟能遇上师傅,这师傅身上毛病虽多,可他所有的毛病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是我的师傅”这句话来得重。

有了师傅,便意味着这世上再不是独自一人,便是以身涉险,以命相搏,总也不再是孤军奋战,无所归依。

想那般丑陋厉害的榘螂怪,都被师傅一刀削掉半个脑袋,小姑娘心里就觉着这个师傅拜得值。

更何况冰洞里一遇上动真格的危险,师傅想也不想,一把就抓起她丢入那个四象归土盏中。

师傅如他所许诺的那样,有他在,她就不用怕。

小姑娘从未试过有谁将她护在身后,她觉着很新奇,新奇之余,又有些酸涩,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着每每想起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诺大风险都挨了过来,余者便皆是小事,自那盘根错节,单调枯燥的冰洞一出来,则世间所见皆是可爱之物,便是睡梦里,呼吸到的空气,嗅到的味道,皆是花香草甜,暖阳和煦。

最紧要的,是师傅还在。

有师傅在,便是再厉害十倍百倍的凶兽,他也会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小姑娘对此坚信不疑,因此她很放心,哪怕浑身骨头疼得厉害,肌肉经脉跟火烧似的一阵阵炙痛,她还是觉着很放心。

她与睡梦中甚至有了这么个念头,这回可是能安心喊疼了。无需忍着,疼了就喊。因为喊了有人应。

她果真喊了,她喃喃道,师傅,我好疼。

果不其然,有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额头,随即,一股暖流自头顶百汇穴徐徐流入她体内,滋养一般抚慰过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暖流过处宛若点燃明灯一般,她经脉中细细点点的光点,逐渐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那是师傅的手。

曲陵南心中雀跃,那光点也似乎愈发调皮起来,一个个跳动不息,光线越来越强,像逐一苏醒过般,一起涌向她丹田内一大团浓墨一般淤结不开的东西。她以内视审之,这团东西发出一股冰寒尖刺气息,团团罩住她的识海。曲陵南好玩地倏忽入到自己识海,只见漫天繁星一般的光点忽明忽灭,慢慢笼住那团黑墨气云,附着其上,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慢慢吞食。

小姑娘偏头看了一会,忽而恍然大悟,这团东西,便是她当日与榘螂怪以命相搏之时,自那古里古怪的触须处强行吸过来的凶兽灵力。

凶兽虽不可修行,然成型凶兽得天独厚,体内均有支撑其兽丹孕育,天赋技能运作良好的灵力。这灵力与修士所炼大相径庭,霸道肆虐,故一入曲陵南体内,无法被同化,而是郁结丹田。若不化用,则天长地久,此凶兽灵力终究会反噬修士,化尽此人一身修为。

曲陵南天赋异禀,且大战之前误打误撞,将丹田蕴藏的古怪炙热之气吸入百川四海,化于无形,这才逃过一劫。

可即便如此,她浑身经脉仍被多处撕裂,修为顿时跌至练气期一层,而她苦炼至三层的“青玄心法”,此时也早已被消耗干净。

小姑娘心神一乱,她担忧“青玄心法”白练的事让师傅知晓,她这边一乱,那边丹田即强烈震动,原本安静蛰伏的凶兽灵力骤然暴涨,而来自她经脉之内的光点瞬间被挣开不少。

“稍安勿躁,心虚归一。”

师傅在她耳边温和地道。

曲陵南没明白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着师傅的声音听起来好听,宛若安抚一般,师傅输给她的灵力越发暖入人心。曲陵南敛起心神,专注于丹田内那团灰色雾气,渐渐的,一点一点的光再度覆盖其上,且光点越来越强,宛若结成光膜,重新将之分而化之,慢慢蚕食。

也不知过了多久,识海内真气熏蒸,无处不到,浑身八万四千毫毛孔窍,皆受润泽,不知不觉于睡梦间逐一行遍,到得畅快处,宛若灵魂飘然出体,翩翩舞蹈,轻灵翱翔,这等妙曼之境,曲陵南从未有过,一时间只觉吞吐轻盈,满心欢喜。

这才是真正的道枢锻锤,非寻常修士功利心重,一刻不停追求的修炼层次可比,更非那等旁门歪道佐以丹药以提升修为可同日而言。

所谓修行,非修逆天长生,实质是修道法自然,循天理,遵人心。大道虚空,三界飘渺,而道枢之源,小如黍米,修仙之难,难在寻道枢,立斗柄。丹诀的妙义,本意就不是要教人心执我念,存胜负,为外物所羁,为蝇头小利便生死相搏。

为那点品级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心为形役,哪还有半点修仙的逍遥自在?

只可惜道法渗入俗世,功利浅薄之见反成了主流,潜心体悟之人越来越少,而醉心功法、灵宝等物之人越来越多,是以纲常紊乱,本末倒置。

玄武大陆千年以来得以登仙羽化之人几乎没有,惟有一个青玄仙子练至化神大圆满,可惜还是差了临门一脚,于登仙渡劫前陨落。究其缘故,盖大道真意无人承继而已。

曲陵南一片赤子之心,坦荡诚挚,她又自幼照料娘亲,惯了不存私念,凡事以旁人为先,便是受到这世间常人难以不生怨怼的不公,她也不觉委屈,不存愤懑。心念之纯粹,便是天纵奇材的弟子也望尘莫及,阴差阳错之下,倒令她得以一窥道枢之根本。

她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待睁开眼时,已是天色大亮。小姑娘翻身爬起,浑身皮毛筋骨,四肢百骸,无不感觉轻松自在。她醒来时方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布置简洁的房屋,屋内一塌一几,连张凳子都没有,反倒是角落里有蒲团两个,似乎那才是休憩之所。

然而这里的一切却又异常干净,便是赤足踏在地板上,也全无尘土。且空气清新到沁人心扉,直令人恨不得多吸两口。

窗明几净,窗外有松柏森森,小姑娘懵懂地走到门口,一推门扉,顿时惊诧得睁大了眼睛。

她身处一处万仞高峰之上,目之所及,尽是类似这样的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凸者,有洼者,奇怪不可尽状,而更奇的是,群峰叠嶂当中,有数座白玉桥横空而跨,有仙鹤翩然而飞,空中还时不时有人穿梭而过,他们或脚踏一柄大剑,或脚踏一朵莲花,或脚踏看不出材质的法轮,御风而行,翩然如仙。

曲陵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甚至见到空中跑来一辆华美车子,只是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两只似马似鹿的怪物。这辆漂亮精致的车子直直飘到她所在的山峰之上,停了下来,赶车的两名模样俊秀的少年跳了下来,恭谨地冲着她身后行礼,齐声道:“奉涵虚真君之命,请文始真人至主殿一唔。”

他们的声音宛若金玉相扣,真有说不出的好听,配上那一身道骨仙风的蓝袍,一举一动皆宛若仙人。曲陵南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有些愣愣地想,这两人说请谁来着,文始真人,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就在此时,她头顶被人屈指打了一下,曲陵南哎呦一声,转头只见她师傅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她身旁,笑骂道:“小丫头看呆了?”

“师傅?”曲陵南高兴了起来,问,“这是哪?咱们都成仙了么?”

孚琛微微一笑,道:“琼华派,为师没跟你说过,这是咱们的师门。”

曲陵南想了想,记起师傅是曾经说过,她点头,睁大眼睛四下看看,又打量了那车子一会,断言道:“这师门不错,不穷。”

孚琛哈哈一笑,以手搭住她的肩道:“走罢,见见你师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