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云墨茫然抬手,看自己指尖新生的利爪,仿佛脑中一层迷雾随风消散。他扯动浅紫色的嘴唇,微微冷笑:“不错,我是夜叉。非但你们毫无所知,连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会忘了呢,在雾州一剑穿胸濒死昏迷,运到京城便已断气,游魂被吸入梵天脚下的夜叉像后脱逃,又返回自身皮囊之中。可这副孱弱重伤的躯壳,完全不堪重负,我需要尽快痊愈……于是趁夜而出,在城中偏僻的暗巷里接连袭击了两人,吃光他们的血肉,方能恢复大部分元气……”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连印晖都瞠目失语。
“回到躯壳后,我身为‘人’的那部分彻底遗忘了此事,继续过着正常人的日子。可没料到,又被同样脱逃的罗刹所伤……”他露出了说不清是痛恨还是栈恋的复杂神色,“于是在那一夜,在我睡着之后,身为‘夜叉’的那部分又出现,吃了个掉队的铺兵……”
秦阳羽咽了口唾沫,努力调动僵硬的舌头,开口道:“难怪翌日早上,你忽然一扫前几天的伤痛,精神大振,还能起身同我一起去看案发现场……这么说来,前后四桩食人案,都是殿下犯的?”
“不,河边那桩不是。”印晖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沉声道,“那一对男女的遗骸间有罗刹的落发,且案发时墨皇叔剑伤已近痊愈,并没有出手的必要。”
秦阳羽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反倒是那名长眉白须的老僧开了口:“陛下此言差矣,难道其他人被夜叉吞食,便是有出手的必要?佛曰众生平等,同是治下子民,陛下何以厚此薄彼,袒护亲旧?”
印晖在军中直来直去惯了,且习武之人血勇气壮,并不特别给这些神道中人面子,反驳道:“佛曰众生平等,难道只有人才是众生,夜叉就不算?”
“夜叉亦是恶鬼,当然不算!”
“当然算!”螺发卷髯的僧人直视对方,声音铿然。
长眉白须的老僧摇头:“难怪,难怪。阿难大师早先修行的是婆罗门教,后转为小乘,难怪还守着早已被佛祖摒弃的原始教义不放。如此一来,西天更远亦。”
阿难竖起一掌,低眉敛目:“西天在我心中,不在你口中。”
“金刚怒目,除恶务尽。既然镇压了罗刹,夜叉也不能放过!”
“夜叉乃是八部众之一,护法之神,谁敢弑之!”
“焉有食人之神!”
“剑有双刃,神有□□,导善抑恶,岂能一概而论?”
印晖见两位高僧争论不下,转而问一直不曾开口的一位矮而胖、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三觉禅师以为如何?”
老和尚和蔼一笑,张口给他看缺失的舌头。旁边沙弥解释道:“师父自抉舌业,修闭口禅已三十六年。”
印晖只好歉意地点点头,望向枯槁如松的老僧:“天音大师呢?”
天音大师注视印云墨的夜叉相,缓缓开口,只说了一个字:“空。”
争辩中的两位大师忽然就一统闭了嘴。
“什么意思?”秦阳羽低声问身边年长的沙弥。
沙弥叹服道:“还是天音大师最解经义。空,就是缘起无自性,一切外相的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你是豺狼虎豹也好,夜叉罗刹也罢,这些都是外相,而非自心自性,这叫‘心外无法’。而我等出家修行之人,正是要明心见性,方能领悟我佛真谛。”
秦阳羽听得云里雾里,倒是印晖听出了些端倪,答道:“天音大师的意思是说,我们去镇压一个鬼怪,并非因为他的外相是鬼怪,而是因为他有恶意恶心?”
天音大师颔首。
阿难接口道:“罗刹食人,并非因为不食人便会死,而是忍受不了人血人肉的诱惑,其罪在于欲。夜叉食人,却往往出于迫不得己,不食人不足以修复自身创伤,皈依之后,佛从未令他受过半点伤,于是他便再不食人,以护法赐福之态侍立于梵天身侧。”
“如此说来,只要墨皇叔不再受重伤,便不会再有食人之事发生?而夜叉的神性,也会为我朝护法赐福?”
阿难反问:“难道以陛下九五之尊,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叔父?”
印晖沉默不语,但眼神坚毅,显然心下已有定论。秦阳羽看着夜叉相的印云墨,觉得对方虽然生了头角爪牙,但并不觉得狰狞可怖,反而有种妖异的幽美,心中暗想,他总叫我回去翻祖谱,看来得找个时间翻一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印云墨忽然放声大笑:“四个快入土的老和尚,竟厚着脸皮评头论足,俨然一副能定我生死的口吻,可笑之极!我是不是夜叉,吃不吃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谁在乎你们怎么看!我唯一在乎的人,如今被镇在梵天脚下,若我救不出他来,定要将你们四把老骨头都啃了!”言罢,身影一闪,眨眼间消失不见。
“夜叉疾捷无比,快追!”秦阳羽急道。
印晖道:“他去婆罗门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