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暄看到那首诗了?
不过是他一时随手戏作,也算不得僭越犯上——可关键在于,皇帝信吗?相信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身为嫡长子却不能继位的皇兄毫无怨意,一心忠君?
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更何况是向来城府深阻、疑心甚重的印暄!
印晖呼吸急重,汗湿重衣。他凛然盯着印暄绣着金龙的鞋履,一股不可自抑的狂暴念头从心底卷起:父皇也好,兄弟也罢,为什么总要让别人决定他的生死!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印暄武艺不精,论身手与他有天壤之别。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周围没有紫衣卫。即使有,他若刹那出手,谁又能拦得住?
……此处不是京师,是他的藩地雾州,圣驾有失,尽可以推在敌国刺客身上,没有确证,谁又能指讦他?就算有人怀疑又如何,先帝嫡子只有两个,印暄尚无子女,不是他顺理成章地登基,难道还从庶子宗亲去挑?
……哪朝哪代没有这种事!天下谁人不争权、争势、争生存!
印晖深深吸气,觉得手中有一把万钧长戟,几乎握不住,却又急迫难耐地想要出击。
——可印暄就这么贸贸然、这么粗疏?他是这种人么?故意单独召见,会不会正是个圈套?
——他与印暄一母所生,幼时同吃同住,关系虽不甚亲密,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他真能下得了手?
万千思虑顾忌,几番犹豫挣扎,公与私、邪与正,归根到底只在一念之间。
印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双手一抖衣摆,下跪道:“臣言行不修,犯了圣讳,心中着实没有不臣妄念,还请皇上明察!”
皇帝上前两步,将一只手温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印晖身躯微微一颤,胸口发热,心中五味俱陈。
“朕知道。你可以当这是场考验,也可以当是句赠言:明心见性,凭心而行。”皇帝哂然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你我共勉。”
他将一卷帛书递到印晖面前。
印晖打开扫视,难以置信地瞠目看他:“……传位诏书?!皇上还是疑我试我?”
皇帝淡淡道:“有这必要么。这个皇位,朕不想坐了,朕还有比这人间天下更紧要的事物要去追寻。你是先帝嫡长子,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诏书还有两份,都加盖了宝玺,一份送往内阁,另一份送往后宫。朝中若有非议,母后自会为你做主。”
印晖浑身都颤抖起来,猛然起身喝道:“——你都策划好了!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任何回应。
他蘧然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没有当朝皇帝,也没有他的弟弟印暄。只有他自己孑然的影子,在地上被烛光拉得颀长。
若非手中那卷传位诏书,他几乎以为自己做了黄粱一梦。
天际闷雷滚滚,夜空中似有一道金光游动。印晖抬头,极目远眺,依稀看见了一条飞腾九天的巨龙。
(九州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