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却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唱喏:“福生无量天尊。”
他循声望去,一名手持拂尘、容貌清雅的青衣道人出现在竹径上,朝他稽首:“参见陛下。”
“微一?炼神返虚初期……离地仙不远了。”东来眯眼看他,揣测来意,“你来做什么?”
“皇上难道忘了,月前曾急召贫道前来北疆,说是历王殿下遭妖物所擒,危在旦夕?当时贫道闭生死关、渡妄境劫,不与外界相通,直到前日境界提升、破劫出关,方才接到密旨,火速赶来。”微一望向被剑锋钉在墙上、生机尽逝的印云墨,叹道:“不料想,殿下并非丧命于妖物之手,而贫道还是来迟一步!只不知皇上眼下此举,日后想起时,于心安否?”
东来不为所动:“不存在,就无所谓心安不安。你也算半步地仙,难道看不出我的真实身份?”
微一目光通明澄澈,语声容徐如风:“尊神虽然高上,但说颢国皇帝不存在,却是错了。他若不存在,为何你一眼之下,就能叫出贫道名号?俗世间芸芸众生,尊神若不施神通,未必会一一认得罢?”
“彼此记忆共通,并不意味着就是同一人。你想圆场和稀泥,也要看有没有这个脸面,以及来不来得及!”东来哂笑,“既然想插手,就由你来收拾残局吧。”言罢拂袖而去。
微一叹口气,走到印云墨身前,拂尘一甩,秦阳古剑退出躯体,掉落于地。
一团浑圆光球从尸首的上丹田缓缓升起,悬浮于半空,化成一位着星云道袍、长身玉立的仙君虚影。他看似十六七岁,面容隽美如无瑕白璧,因着涟漪般半透明的虚幻而显得可望不可及,衣袂飘飞、乌发不簪,赤足踏三色流霞,于风流蕴藉中又平添几分颓唐疏懒之意。
微一深深行了个叩拜大礼:“参见临央仙君。”
临央魂魄迷离,语声也是飘渺,若有若无:“你我非师徒,不必行此大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贫道愚钝,直至突破化神期才看清仙君身份。虽不知仙君与龙神前世有何恩怨纠葛,但今生今世,就凭着历王为皇上所尽的种种心力,也不该是如此终场!”微一起身,感慨道,“何为大道、何为天意,我修行愈久,却发现愈是看不透……”
临央依稀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尽心力?你错了,这三十年来我尽的哪里是心力,不过是差事罢了。成仙一千七百载,逍遥自在,予取予求,早已忘却了当初身为凡人时的真情与本心,即使再度转世为人,亦是抱着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心态。我看世人钝拙贪婪、偏激残忍,渺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不值一提;却没意识到自己如今也是其中一员,也有脱不了的红尘羁旅,挣不开的七情六欲!
入情,入情……有生之年不思、不解、不屑;而今思了、解了、上心了,却在这一日身死。
——你问何为道?这便是道,在天在地,在大在小,在生在死,在情在心。”
如今我方才明了,堕凡不止是为偿还前世宿债,而东来对我所言的‘两不相欠’,也并非再无瓜葛。
肉身既亡,此间事毕,我当以真魂入幽冥界,重修道身,再续前缘。”
言罢,临央虚影越发透明如水,在一阵卷落漫天雪沫的清风中消失无踪。
微一怔立许久,反复回味他的话语,若有所悟,又若有所失,最后朝冥冥茫茫的虚空恭敬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守候在后园门口的一干内侍与紫衣卫见两人进去,一人出来,皇帝面色如密云不雨,是极峻刻凄厉、万万不能招惹的样子,于是大气也不敢出,捏着鼻子将圣驾送进房间,得了“不必侍奉”的恩典便纷纷退避。
东来站在房中,一时间脑中万念杂沓,心绪百转千回。
亲手毁了临央的转世之身,当然是快意,却并不淋漓——印云墨死前所受的痛楚,尚不及自己当初的百分一、千分一,一剑穿心,算是便宜了他!
快意之余,又愤怒丛生——即使毁他今生又如何?他从来对自己只有算计与利用,没有丝毫情意,而这样无心无情的临央,居然爱上了一个渺小不堪的凡人?而自己身为万龙之主、永寿神君,在他心中竟连个凡人也不如!
愤怒之中,又陡生苍凉。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与他之间竟是连最后一分羁缚也没有了,哪怕是债与罚!
这些转念令他心底一股复杂的恨意如滔天怒火般焚卷起来,神威溢泄,屋内什物瞬间炸为齑粉。
唯有桌面一方铜镜幸免于难,模模糊糊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镜中是东来的脸,亦是印暄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