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跌落的那瞬间,谢忱山望着那暗淡的缝隙,只不过是瞬息,便被无穷无尽的暗色所遮掩。

魔尊跳下来了。

谢忱山想。

万魔窟只有“一”才能出去。

不管是他,还是魔尊。

这道领域束缚之内,只容许一个活物走出去。

哪怕清楚这一点,魔尊还是跳下来了。

爱情。

亲情。

极其薄弱的友情。

浅浅的好奇。

寡淡的欲.望。

游离不去的渴求。

充斥着血腥的凶杀恶念。

毁灭。

撕裂欲……

如此复杂的构造,如此曲奇的经历,如此刻薄的遭遇,才塑造出来这样一个魔尊。

生存是最根本的欲.望。

可如果他连这样的渴求都能压制,如果连这最纯粹的本能都能如此……那有些算计,却也终究是不亏。

谢忱山泄去浑身的力道,任由着自己砸入那片幽冥中。

日日夜夜压制的痛苦在腰腹间跳动,在将要成形的瞬间,已然有着挣扎破腹的姿态。

自魔尊有了些许情绪开始,谢忱山就隐约知道自己究竟身负何物。

是情绪,是心,是一切的根。

每当魔尊有了情绪波动的时候,那颗未结果的心便会随之跳动。

越是剧烈,就跳得越快。

越是快,便越是痛。

魔尊谈爱,哪怕他无心,可谢忱山却也是信的。

毕竟在那一瞬,那颗孕育的心跳得如此之快,就仿佛要从谢忱山的体内闯出去一般。

可也是在那瞬间,谢忱山知道时候到了。

也确实是到了。

谢忱山落入一片黑蒙蒙中,无数触须托举着他,就像是要把他高高举起,脱离那危险的境地。

“你知道,你和我之间,必须得死一个,才能出得去罢?”

谢忱山轻声说道。

魔尊便道:“你出去。”

他甚少有说得如此快,却也是如此稳的字句,当真似人了。

“不必。”

谢忱山轻轻说道。

“你的回答,很好。”

他好像是欣慰,又好像是赌赢了一般笑了起来。

他很经常笑。

却总是那种只挂在表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浅笑。现在这抹笑意却是真真切切流露了出来,仿佛他是那样的高兴快活。

徜徉在黑雾与触须之中,谢忱山蜷缩着捂住了腰腹。

无尽的虹光绽放。

那许是万魔窟第一次拥有这般亮眼的光芒。

在那道虹光刺破万魔窟,在徐长天道出那句污秽堕.落之语,在无数磅礴的气息降临的时候,有一头小小的鸮展翅而起,飞过那道幽冥之缝隙。

“咕咕——你要死了——”

仿佛咒言,却不知对谁而言。

魔物搂着一具破败不堪的身体出现在万魔窟的裂缝边上。那具身体染满猩红,大片大片的血液渗透过一人一魔的衣物,不断往下溅落。

人的身体,何时竟然能流出这般多的血?

似同血河,自心始。

那头魔物混无统一的形状,只余下扭曲诡谲的黑雾与在其中耸动的可怖触须,仿佛是世间最丑恶最凶残的存在。无数根触须自腰腹缠绕着佛修,将将要融为一体的巨大力量几乎要揉碎了谢忱山的肢体,却还是勉强残留着一丝丝神智。

在魔物出现的瞬间,残破的魔宫已然接连亮起了耀眼的光芒。

那是最纯正,最璀璨的金色。

仿佛世间最为磅礴恐怖的气息降临世间,又仿佛是束缚这头凶兽的捆仙锁,其气息刚正宏大,仿佛是一切无穷的正面。

密密麻麻的金光交织在魔宫的上空,封住了所有上下左右的出口。

孟侠卸去了赵客松挣扎的力道,让他整个人都软倒在了怀里,他看着眼前这片金灿灿的光海喃喃自语:“补天阵……这道大阵……”

这道大阵,是世间最为绝杀恐怖的法阵。

哪怕是仙人,也曾有陨落其中的说法。

然倾尽现在修仙界的力量,也已然凑不齐这道法阵所需要的材料,除非还要那妖界也掺和了一脚。毕竟这法阵虽名为补天,实则却是灭天,如此磅礴的纯正杀意,甚至能击杀仙人,如此强劲恐怖的阵法所需要耗费的材料自然是海量之数。

尤其是要花费整整七百三十五日的不断锤炼,方才能够有所成!

这……

孟侠的脸色大变。

他蓦然看向那万魔窟缝隙之上的疯癫魔物,看向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无声无息的佛修。那鲜红血液自破开的腹部流淌,溅落在万魔窟的周围,便仿佛也能够将那些亘古不化的煞意消融。

源源不断,本已灭绝的生机自血液而生。

那是谢忱山早就算计好了的吗?

从两年前起,是谢忱山亲自把魔尊给带出了魔域。

也是因为谢忱山,要么在妖魔战场,要么在魔域安然的魔尊才会离开此处。

究竟是因为魔尊想要做人,还是佛修令其产生了这样悖妄的念头?

孟侠收回视线,幽幽地望向深处。

洗心派将有七十五人坐镇阵心,又有数位老祖宗亲自出面,再集合了人妖两族私下的连横合纵,方才堪堪在期限之内布下了补天阵这道天罗地网。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他师尊徐长天的施以援手。

不。

孟侠闭眼。

不只是洗心派,万剑派,这修仙界,这三族之内,除了魔族之外,恐怕所有门派都参与其中,方才有这样夺天地造化之威势!

金光交织在最后一处,所有的线条都浑然一体,仿佛从最初到最终便是一道循环。金灿灿的亮光充斥着整个魔宫,无边无尽的杀意高悬在天际,时时刻刻都可能压沉下来,瞬间绞杀那世间最强悍也是最让人畏惧的魔物。

而那头魔物……

其身形忽而长大,忽而收缩。

在急剧的膨胀中,他仿佛将要触碰到那些蕴含着至刚至凶杀意的金光;急剧收缩的时候,又小到将将要和佛修的体形一般大小。

在灰黑的混沌中,有一处亮着微光。

哪怕是再混沌的黑暗,哪怕是再璀璨的金光,都无法遮掩那一抹微微的亮光。

甚至于,那或许是最引人的一处。

那是魔尊的心。

一颗崭新的,方才破腹而出的心脏。

正扑通、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强健而有力。

当它在魔尊的心口跳动第一下,便宛如出生婴儿在时间的第一声啼哭。

昭告着它的新生。

徐长天自然也看到了那一抹微光。

他沉沉叹了口气。

“徐长天,”苍老悠远的嗓音在左近响起来,那无数气息磅礴的大能站在云端,如此逼近魔域,如此浑然不惧,洗心派的老祖宗幽幽说道,“你莫不是后悔了?”

徐长天面无表情地说道:“自然不会。”

褫之外,有无穷无尽察觉到不妥的魔族汹涌而来,如同灰色的浪潮。

而早已有所准备的无数各派门徒已然在各种法器的遮掩下传送回来,当即投入了阻拦的道路中去。在不到三百尺的距离之外,残破的魔宫之中,将将启动的补天阵金光愈胜,那抽取的无尽灵气仍然如同鲸吞,仍是不够。

不仅是灵气的鲸吞,那身处金光大阵内的魔物,身形也在逐渐膨胀。

气息越发透着幽冥森冷。

不再是纯正的魔意。

不再是纯粹的魔族。

魔尊本就不是魔。

那样诡谲的气息,那样扭曲的姿态,那样遮天盖日的强悍,那样仿佛要踏破云霄的疯癫……魔尊是晦气,是不祥,是万恶之首,是诸因之果!

是虚妄啊!

在这头不会有心不该有心的魔物被孕育出一颗纯粹的心时,就仿佛要穷尽天地间无数的晦气,那具庞大的躯壳内涌出了无数的晦意。

就好像在那瞬间,所有存在于脉络之中,世界之内的晦气都被连根带起!

都被其吸纳!

那恐怖的气息节节攀升,补天阵的杀意与金光也越发亮起。阵法已经启动,却至今都还未有动作,不就是为了苦苦等候这头魔物令世间所有的晦气都归位!

哪怕是在那样扭曲的晦涩的亵渎的画面中,仍然有无数的触须包裹着佛修的身体。仿佛魔物不知算计他至深的,便是这谢忱山!

那些触须无用地堵在腰腹处的血口,仿佛要阻止那流淌的鲜红。

香甜的腥味疯狂怂恿着欲.望,触须却没有吸过任何一口,哪怕在晦气涌来的极致痛苦中,触须在微微颤抖,却把谢忱山卷得更深。

他能出来,便意味着佛修的气息已然断绝。

只是魔尊不懂。

这样的伤势比起从前谢忱山留下的,只能算是稍稍严重,可是从前能快速愈合的伤势,却为何突然仿佛那些脆弱的人族一般,孱弱得不似样?

扭曲的恶意在体内膨胀,无穷杀意难以遏制,补天阵的气息令人厌恶,怀中的温暖在渐渐消散……古怪的暗色中,两团如同鬼火般的猩红逐渐狰狞起来。

实在是太痛,魔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那躯壳在发痛,还是那颗新生的心在鼓鼓疼痛。

无心之前,魔尊便会痛。

那些痛是莫名的,寻不到根脚,哪怕痛苦也是懵懂的,无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