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浓墨似的乌云在翻滚,似有巨龙穿梭其间震怒之下一爪踏碎层云,便有银色亮光从丝丝裂纹中倾泻而出。
借着天地间这点微弱的光,他看到在眼前这条路的尽头还有一排矮矮的土丘,旁边枯木上立着两只垂死的乌鸦,在瓢泼大雨中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树下荒坟上生出血红的花来,在雨中摇曳,形同鬼魅。
黑衣杀手们已经到了身后,长剑铮的一声出鞘,银光刺来,姬淮舟闭上了眼睛,他今日大概也要葬身在此,大胤尊贵的太子殿下,与这世间最卑贱最贫穷的人们,死在一处,天地为墓,风雨悼歌。
长剑却在他的后颈处猛地顿住,婴儿啼哭划破长夜,随后而来的是一片死寂,风停,雨息,树上两只乌鸦像是被抽去了仅剩的那点生命,变作一对石雕,树下红花霎那凋谢。
眼前这一幕着实诡异,杀手们一个个手上血债累累,对鬼神之事颇为忌惮,一时间竟不敢再上前去。
姬淮舟睁开眼,眼中像是含了一口死气沉沉的古井,毫无波澜,领头杀手踌躇片刻,想到雇主允诺的千两黄金,这笔钱足够让他从此以后金盆洗手,带着妻儿过上平静的生活,他狠着心提剑冲来。
下一刻银白闪电踏雨而来,直直劈在杀手头顶,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顷刻间化作劫灰,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在婴儿的啼哭声中,这场雨比刚才下得更大了。
天雷一道道降下,然而奇怪的是,它们像是拥有自己的思想一般,在这乱葬岗上四处肆虐,却独独留下姬淮舟。
没有人敢再对这位殿下出手,他们最终落荒而逃。
这片阴森脏乱的乱葬岗上就只剩下姬淮舟一人,雷声渐退,雨势未减,这天大地大,他站在雨中,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坟中啼哭声不止,姬淮舟回过神儿来,目光中总算多了丝生气,他循着声音找到那座荒坟,啼哭声愈加哀切。
他手边没有工具,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两只手挖开眼前荒坟,因下过雨,泥土松软,倒并不难挖。
雨一直在下,他身上雪白的里衣被泥水浸湿,头发黏在脸庞两侧,雨水从发梢处滴滴答答落下,孩子的啼哭声一直没停,大半时辰过后,他掀开沉重棺盖。
棺椁中没有婴孩,也没有尸骨,只有一只刚出生的小小的鸟,身体粉红色的光秃秃的还未长出羽毛来,当棺盖被抬起的那一刻,它歪了歪头,看向姬淮舟,小小的眼睛眨了一眨,叫出的声音变了调,它在笑。
姬淮舟与它对视了半晌,忽然间心脏的某一处塌陷了一角,他也笑了起来,弯下腰将这只小鸟从棺椁里捞了出来,它在自己的手心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可怜又可爱。
他将它小心翼翼揣在怀里,那里温暖而安详,像是它还没有破壳时的沉睡之所。
小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如同蚊蝇,它用它娇弱的小胸脯,蹭了蹭姬淮舟的胸膛。
他们的心脏就在这一刻贴在一起,同时跳动,又同时歇止,千万年前在血脉中藏下的那粒种子,于此时生出蜿蜒藤蔓,将他们紧紧相连。
姬淮舟是在一个月后回到建章行宫,在此之前宫中已经传出不少关于太子薨逝的流言。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他回来后,身边就多了一只小小的鸟儿。
他待那只鸟极好,回来的那日姬淮舟瘦骨嶙峋,形容憔悴,脸色青灰,他在外面受了很多的苦,可那只鸟却被他养得胖胖的,小肚子鼓鼓的,站在姬淮舟的肩膀上,好奇地张望四周,精气神儿极好。
回到东宫后,他也一直与那只鸟同吃同住,宫人们还发现,每次用膳,姬淮舟都要先将那只鸟喂饱了,自己才会动筷。
又一月过后,小鸟的身上生出白色的细细绒毛,因是寒冬所以异常蓬松,看起来显得比之前更肥了一些,被姬淮舟调笑了几句,小鸟就生起气来,不再搭理他,等到睡觉的时候,还要用屁股对着他,姬淮舟好声好气地哄了它好一会儿,它才气哼哼地扭过身来,把脑袋拱进姬淮舟如云的青丝里。
姬淮舟抬起手在它后背上轻轻抚摸着,这几日他一直想给小鸟取个名字,翻遍古书,取了十多个,可总是不满意,两日后是上元佳节,他闲暇时间不多,就只能等着上元节后,再重新取一个。
上元节夜,万家灯火,众人欢聚之时,姬淮舟却早早地从宴上退下,回到寝宫,发现小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床上蹦跶着弹棉花,而是老老实实趴在书桌上,已经睡着了。
他常常在那儿练字,桌上放了一沓厚厚的宣纸,它把自己缩成毛绒绒的一团躺在上面,身上的毛毛没有往日炸得那么厉害。
最上面一页是他抄得《青玉案·元夕》,白天离宫前他刚抄完上阕,小鸟窝在那里,占了两个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是“星如”。
姬淮舟在桌前坐下,单手支颐着瞧了它一会儿,他想起自己在那个雨夜里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模样,心中莫名充斥着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他心下一动,执起一旁狼毫笔在它的小脑袋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个红点。
“那就叫你星如吧。”他说道。
熟睡的鸟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姬淮舟在自己眼前,立刻精神起来,欢快地抖了抖身上绒毛,跳到姬淮舟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