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跑得动作太大,这会儿肩上的伤口一阵阵地作痛。许辰川脱下衣服看了看,白纱布上又渗出了一点血迹。他默默换上新买的衬衫盖住了它。跟白祁对话时的各种情绪搅成一团烂泥,此刻都被这刚收到的消息强行压了下去。
车子果然停在了住宅区门口。时间已经很晚了,小区道路上不见散步的人影,只有一盏盏路灯拖拽着他的影子长长短短地变迁。许辰川核对着地址快步找过去,心中有些感慨。
宁愿拔掉全身的管子在家安安静静地走,听上去很潇洒,但到了最后关头,能多活一秒是一秒,真正能从容离去的毕竟是少数。何况即使有些人有这个觉悟,他们的家人也不肯答应。
许国齐平素交际广泛,但称得上兄弟的从来也只有一个程容。除却年少时的情谊,跟这个人本身当然也有很大关系。
许辰川走到了地址上的门牌号前,平复了一下情绪,伸手按下了门铃。
没等几秒门就开了,里面一片安静。许国齐站在门口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将他迎进去。
舒颖丽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眼眶还有点发红,冲着儿子点了点头。夫妻俩都穿着居家的衣服,似乎是出门时没来得及换下就赶了过来。
室内布置得很整洁,矮柜与窗台上摆放着仙人掌和各种观叶植物,养得青翠可爱。无需细看也能感觉到这个家里明亮温馨的生活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丝毫不像是住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地方。
“辰川,来。”许国齐低声说。
他将许辰川带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程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床单和被子都是暖色调,衬得人更像一张苍白的纸,也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几乎无法判断生死。沈冀低头坐在床沿,握着他的一只手,目光就直直地落在那只手上。
许辰川站在父亲身后,望着程容灰败的脸。他瘦得脱了形,但看上去很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不甘。许辰川想不出一个只活了普通人一半寿命的人,如何才能做到平静地咽气。
小时候的他无法真正了解这个父亲的挚友,以后却是不再有机会了。仔细想来,唯一一次认真的对话也就是在那个大雪夜,程容似笑非笑地对他说:“人生太短了,错过一次幸福,也许就等不到下一次了。”——那时他光顾着紧张对方是不是看穿了什么,并没品咂出其中遗言的意味。
对方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做好了准备吧。
许国齐走到床前唤了一声:“小程。”
程容睁开眼,目光还清醒着。他看见许辰川,一如既往地笑了笑,但似乎已经没力气说什么了。
许国齐将手放到许辰川肩上:“你看,我在这,有一天我不在了,还有我儿子。”他的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沈冀就交给我们了。”
那只手正好落在伤口处,许辰川动也不动,断然接口道:“放心吧。”
程容笑意加深了些,吃力地点了一下头。
沈冀对他们的对话置若罔闻,一脸失神地坐在一边。许国齐拍了拍他,沈冀才猛地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木然的笑:“行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我陪着他就好。”
“我们不走,就在外面。”许国齐最后看了程容一眼,拉着儿子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舒颖丽招呼许辰川坐到身边,问:“晚饭吃饱了吗?”
“嗯。”其实没吃几口就被扎了一记,但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饿了。
“是沈叔叔让我们来送程叔叔吗?”许辰川悄声问。
舒颖丽沉默了几秒,摇摇头:“你程叔叔前几天就联系过你爸,拜托我们最近每天打电话来问一下。他怕他突然一走,沈叔叔一个人撑不住,有我们陪在旁边他也放心些。选择出院回家,也是想走得好看一点,不让沈叔叔更难受。”
许辰川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快要被空气里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了。
“我们今晚可能就在这里等着……”舒颖丽缺氧般使劲换了口气,“你白天累了就先睡吧,到时候……我们会叫醒你的。”
许辰川下意识地朝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一堵墙壁,此时里面还是一个会呼吸思考的人,但或许在下一分钟,或许在下一刻钟,就只剩一具正在分解的躯体了。这种时候他哪会有睡意,目光转了几圈,最后虚虚地落在电视机柜上那盆青翠的仙人掌上。
对于这两个叔叔,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也很难说存了多么亲厚的感情。真正让许辰川感到窒闷的是,即使只凭着此时匆匆一瞥,也能想象出这些年来,程容是怎样用他的方式滴水不漏地护着沈冀,甚至连闭眼后看不到的地方也想照顾周全。但凡人毕竟是凡人,总有九泉下鞭长莫及的一天。当初的陪伴越美满,此后独行的道路就越凄凉。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客厅里的三人陷在漫长的沉默里,各自呆望着某处。
如果最初的最初对相守不那样执着,如果留一点真心不去交付,现在的两人会不会少些痛苦?许辰川被这设想攫住了,思维运转逐渐迟缓下来,心头反反复复地想着:其实一辈子不知感情为何物的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幸福吧。从未有过,又谈何错过?
时过午夜,卧室里面传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如同石子击碎了寂静的冰层。枯坐着的三人同时惊觉,活动着麻木发冷的肢体朝房门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