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肩膀很宽,很结实,再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压抑的阴郁的少年;而自己,也早已不是战战兢兢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也许,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能再次鼓足勇气,去安慰内心深处那个孤独的弱小的灵魂,去弥补因为恐惧因为怨恨而错失的亲情,去实现属于未来的人生的憧憬。
没有什么能抵得过岁月的侵袭,不知不觉过去了那么多年,曾经异常强烈的困惑、憎恨、厌恶、期待、渴望……都淡漠了,沉淀下来。活的岁数越大,越发觉包容和理解的可贵,是错是对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孙建军,张张罗罗的还挺热心,特地选了个挺高档的西餐厅订下包房,还专门去存酒的酒吧带回两瓶红酒。他在这方面绝对有独到之处,席间和陈馨何极谈笑风生,风趣而不低俗,迎合但不谄媚,尤其是对红酒品鉴,竟和何极不谋而合。
红酒醒了一个小时,恰到好处,色如玫瑰。何极轻啜一口,含在嘴里,两颊微微翕动,一见便知是行家里手。孙建军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待何极将酒液慢慢咽下,问道:“如何?”
何极细细品味:“口感纯净而不厚重,单宁精致略带甜味,这是2004年的奥瓦帕乐酒庄的艾米塔。”
孙建军连连点头,如遇知音,喜不自胜:“我那还有两瓶1996年法国波尔多区玛高红酒,哪天一定要请你鉴赏鉴赏。”
何极十分谦虚:“我以前的导师是法国人,他喜欢红酒,我和他学过一段时间,只是略懂皮毛。以后如能请您到德国来,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备下上等红酒。”他的汉语说得极好,只是书本上学来,显得文绉绉的,还略带点东北口音。
陈纪衡不愿喝酒,陈馨更是滴酒不沾,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忙活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听孙建军和何极聊得热火朝天,一顿饭居然吃得也算温馨融洽。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陈纪衡准时起身要出门晨练。谁知一到楼上,见陈馨正站在落地窗前出神,回头看到哥哥,两人相视而笑。
“怎么不多休息休息?时差没倒过来吗?”
“没关系,过两天就好。”陈馨看看墙上的挂钟,“你还是每天这个时间起床?”
“是,这么多年,习惯了,只怕也改不了。”
陈馨转过头,继续望着高楼边红彤彤的朝霞:“我和你一样,也曾经以为,只要离开,只要忘记,一定会摆脱,永远不用想起。很多年以后才明白,那些东西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它早就融入你的血液,就好比无论我在哪里,依旧是黄皮肤黑眼睛,依旧姓陈。”她似乎感觉有点冷,裹紧身上的衣服,“其实不只是你,我也以为自己是不会结婚的。我很害怕那种感觉你知道吗?我怕我也会像妈妈一样,用严厉和苛责对待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从小就生活在我的阴影之中。”她轻笑一声,“哥,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一直到现在,对我来说最可怕的噩梦,还是在高中时期考试发成绩单,然后老师板着脸对我说,考得太差,要找家长。我一个劲地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不会是真的,但就是醒不过来……”她的眼泪慢慢滑落,“那种无助的惶恐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陈纪衡在玄关摘下一件外套,披在妹妹身上。陈馨吸吸鼻子,拭去脸上的泪:“可我近来也会做梦,梦见父亲给我讲题,带我们去爬长城游故宫,梦见他给我照相……哥,你说这是爸爸后悔了,还是我后悔了?”
陈纪衡无声地从后面抱住妹妹,好半晌才幽幽地道:“今天就去看看她吧,我们一起去。”
第63章 算是和好吧
凡事都是说出来容易,做出来难,可真要逼到那一步一定要做,反倒心定了。几个人走进楼道,陈纪衡和陈馨并肩在最前面,何极抱着女儿紧随其后,孙建军拉着小卡尔亦步亦趋。大家都不说话,安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大人的紧张,睁着惶惑的眼睛。
卡尔大声叫道:“妈咪妈咪。”甩脱孙建军的手拼命跑上去拉住陈馨,“妈咪,我们是要去姥姥家吗?”
“对啊。”陈馨竭力掩饰住内心的不安,露出个温柔的笑,抚摸儿子的头,“记不记得一会要说什么?”
小卡尔乖巧地点点头,盯着妈妈的眼睛:“记得,要叫姥姥好。”
“真是乖孩子。”孙建军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儿,把卡尔抱起来举得高高,“明天叔叔给你买最新款的变形金刚。”
卡尔疑惑地道:“怎么是叔叔,不是舅舅吗?”
大家对视一眼,忽然明白孩子是把孙建军跟陈纪衡自动划到一家去了,尽皆忍俊不禁,心情顿时和缓下来。陈纪衡握住妹妹的手,道:“走吧。”
孙建军趁人不注意,俯下身曲指轻弹卡尔的头:“瞎说什么你?”
卡尔眨巴眨巴大眼睛,被中国复杂的亲戚称为有点弄迷糊了:“不是舅舅么?难道是,呃,舅妈?”
孙建军翻个白眼,得,拉倒吧,舅舅还好听点。
陈纪衡上前按响门铃,不大会功夫,房门开了,陈母探出半个身子,一瞧是陈纪衡,回头又要把门关上。陈馨忙道:“妈,是我,我也回来了。”
陈母满是皱纹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冷冰冰地道:“来干什么?我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
陈纪衡兄妹默然无语,何极悄悄把儿子推到前面来,在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小卡尔心领神会,童声童气地大声道:“姥姥好,我叫卡尔,姥姥我们看你来啦!”
陈母猛地拉开门,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这个忽闪着大眼睛的男孩子,目光复杂万分,是惊喜、是哀伤、是沉痛、是悔恨、是怨怼、是欣慰,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震惊。她像一下子被吸走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不禁晃了两晃。陈纪衡上前一步扶住她,陈母缓慢而坚定地摆脱他的手,拖着滞重的步子转身走回屋子里。
门没有再次关上,几个大人带着孩子陆续走进去,站在狭小的客厅里。卧室中传出陈母难以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听得人心里发悸。安妮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缩在何极怀里寻求安慰。卡尔抬头望向母亲,低声问:“妈妈,我说错话让姥姥伤心了么?”